如果事先，我能够知道，死亡来得如此之突然，清韵，我一定会在之前说一句，我爱你。

可是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

那箭是那样的凛冽，那样的迅速。我清晰地看到箭镞在空中打着旋儿，夹杂着潇潇风声，由小而大，穿破我的胸膛，我甚至还可以看到我的血，在那一瞬间，迸出一朵艳丽的鸢尾花。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

我不怕死亡，人总是要死的，更何况，我清楚地知道，我基本上没什么希望寿终正寝。死亡，于我而言，或许是解脱。我的人生前八年是一把黄沙，后十二年是笼中华鸟，只有遇见你后的两年，我是一株冬梅，在最后的寒冷时光，还可以有精彩的绽放。

时间就随着我指间沙的流失而逝去，我清晰的感觉到力量从我的身体中抽离，我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有温热的水洒在我的脸上，耳边，是嘤嘤的哭泣。清韵，是你吗？

不，这不是你。我的清韵，一直是那样热烈而鲜活的，你怎么能哭呢？可是，我却清晰地看到了你。就在你热爱的那片鸢尾之中，你对花哭泣，眼泪落在花瓣上，又散在风里，飘在我的脸上。

在遇到你的那一年，我在这里种下了它们。也是在这里，花开的最好的时候，你告诉我，你喜欢我。

那是怎样的怦然心动啊！以至于我失了仪态，带着满眼的惊讶和些微的无措，猛地转头看向你的时候，因为我身体过大的动作而带动了身下的轮椅，碾碎了离我最近的一朵花。汁水横流。

生平第一次，有人明明白白的告诉我，她喜欢我。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在湖边小亭共避风雨之后，你的身影会在我的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你就是像是天边的一抹朝霞，明媚，充满生机，让我情不自禁，想要靠近。我命人探查你的行踪，只为了能够在某个地点和你重逢，听你用那轻快愉悦的调子说一声：“宋公子，真是好巧！你也在这里啊！”

之后，我们便成为了朋友。我邀请你去我的宅院，你说这里太过冷清，我便在院子里栽种了各色的鸢尾。含蓄微合的花心和张扬绽放的花瓣，总是能让我的心情为之舒展。我是能在看花的时候在脑海里勾勒出你娇美容颜的。

那日，我终于明白，这一切，只是因为喜欢。我宋唯书喜欢你念清韵。

可是，我又怎么能回应你呢？

我不只是你所看到的残疾而已。我的整个人，在生命的一开始，就是废的。

也好也不好，你遇上了陆曾铭。与我截然相反的一个人。可以爱，可以恨，可以肆无忌惮行走于阳光下的，我的同父异母的兄弟。我的，六皇弟。

是的，我的母亲，便是废后宋妍芷。在我之前，已经有了四位皇子。我的母亲生下我，是为了加一个争宠的砝码。我的父皇留下我，是为了安抚母亲那日渐焦躁的心。

在那个本应该无忧无虑的年纪里，我就已经没有了欢笑的权利。我的一切都已经被母亲安排好：超过所有的皇兄，成为太子，成为皇帝。

若是没有惜贵人，也许我现在还是在那憋闷的令人窒息的皇宫中，日复一日，读着了无生趣的四书五经。

父皇对于惜贵人的宠爱最终令我的母后嫉妒的发了狂，她不顾一切，在怀孕的惜贵人的膳食中加了红花。

之后，便是一片的兵荒马乱。父皇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母后禁足，削位，赐死。爱女心切的外祖不管不顾的打出了“清君侧”的大旗，仅三日后就被父皇诛杀在了城郊。

而我，本来也是难逃一死的。

在被“请去”大理寺候审的路上，我坐在简陋的马车里，本来心灰意冷，却听到了有个小女孩儿在唱歌：“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需啼。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醍醐灌顶般的，我忽然就不想死了。这个世上还有很多我没有感受到的美好，比如宫外的朗月清风，比如白头携老的爱情。

我努力地在牢里负隅顽抗。最终我等来了一身锦绣华衣的父皇。随之一起来的，还有匕首和毒药。

但我没有死。我将匕首生生扎进了我的两个膝盖，以一生残疾的代价苟延残喘了下来。我出了宫，改名换姓，在父皇的安排下接手了外祖经营过的几间铺子，成为了一介商贾。

几乎是在你于风雨中闯进来时说出那句“打扰了”的时候，我就认定了，你就是当年那个唱歌的小女孩。这世上，再没有别人会有那样清越的嗓音，就像是温润了上百年的玉笛吹出来的。

我终于有机会实现我在濒死之前清风朗月，百年好合的梦想。但是我不能。

虽然我的生意是在不断扩大的，但是几乎所有的盈利都被拿去填充了国库。我的身边，最多的，就是禁卫军。他们可能是我府中扫地的阿伯，可能是那个热心的厨娘，可能是憨厚的车夫，或许，他们都是。

我在父皇的眼里，只是一个赚钱的工具。至于成家立室，儿女双全，那只能是把悬在我头上的一把剑磨得更利些而已。我又怎么能，把你推进火坑。

我自私又残忍。一面拒绝着你的告白，一面又想与你温情脉脉。我不想你和别人在一起，自己又没有能力护你周全。

我也曾想过逃离，带着你，一起去一个鸟语花香脱离凡俗的地方，可是你说：“我想要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那我又怎么能伤害你至此呢。失去一个宋唯书，总好过失去一个家。

唢呐声声，鞭炮齐鸣，有人正在扯着嗓子拼命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再睁开眼，就是你一袭红妆，端坐在大红色的婚床上，身边，是年轻俊朗的六皇子。

也好，这样，也好。如果有一个人可以让你忘掉悲伤，甚至忘掉宋唯书，从此只能感受到幸福和快乐，那么，我会感谢他的。

我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人。

一朵鸢尾花在空中飘过，我仰起头，用目光追随它的弧线。之后，第二朵，第三朵……铺天盖地的鸢尾从未知飞来，又往未知飞去。

好美。

慢慢的，我似乎也成为了它们中的一员，自由自在的和风起舞，飞过你的新房，飞过我的小院，飞过小亭，飞过湖面，飞过京城，飞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