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王时代的终结,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仓促与狼狈。那座曾经象征着无上权威与秩序的皇城,在暴民狂潮的冲击下,如同被巨兽蹂躏过的躯体,处处是触目惊心的伤口。焦黑的梁柱斜指着灰蒙蒙的天空,断裂的汉白玉栏杆浸泡在浑浊的水洼里,昔日金碧辉煌的殿宇只剩下空洞的框架,风中飘散着烟尘、血腥与一种梦想彻底破碎后的虚无气息。承天广场上,那尊青铜悬衡架依旧沉默地矗立,像一位饱经沧桑的巨人。“权术”一侧的托盘沉重地嵌入地面,边缘甚至因巨大的压力而出现了细微的裂纹,仿佛承载了一个时代所有的阴谋与重量,再也无法复位。那柄悬垂的巨剑,以一种令人心悸的角度倾斜着,剑尖所指,正是那片曾经繁华、如今满目疮痍的宫阙废墟,像一个永恒的、冰冷的质问。
帝国的权柄,在短暂的权力真空和各派系心惊胆战的博弈中,最终落在了厉王的异母弟,靖王姬恬的肩上。他素来以宽厚、好学著称,在宗室中声望颇佳,且因早年对司徒谋的政策多有微词而未被卷入前朝的核心权力圈,此刻反而成了各方都能接受的、用于稳定局面的象征。他在残破的太庙前,于一种悲壮而压抑的氛围中,接受了那顶沾染着兄长失败阴影的冠冕。
登基大典极其简朴,甚至透着寒酸。没有万民朝拜的盛况,参与典礼的官员们也大多面带惊魂未定之色,衣冠虽整,却掩不住内心的惶惑。阳光费力地穿透初冬的薄雾,洒在众人身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新任靖王姬恬,身着略显不合身的冕服,站在仅经过简单清理的台阶上。他的面容比兄长柔和,眉眼间带着长期浸淫典籍而形成的书卷气,但此刻,那眉宇间凝聚的,是远超年龄的沉重与忧虑。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稀疏的队列,越过他们焦虑的面孔,仿佛穿透了宫墙,看到了那片亟待抚慰的破碎山河与流离失所的百姓。他没有像厉王登基时那样发出气吞山河的誓言,他的声音平和,却像沉重的磬音,一字一句,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前车之鉴,殷鉴不远。”他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场地里显得异常清晰,“厉皇之失,根在于亲狎奸佞,摒弃忠良,专务权术而荒废德政,堵塞言路以自蔽耳目。终至民怨鼎沸,社稷崩摧,宗庙蒙尘。此非独朕之痛,姬氏之耻,实乃天下苍生共同罹受之浩劫!”
他的声音略微扬起,带着沉痛的自省与决绝的意味:“朕,德薄才鲜,然既承天命,受托于危难之际,敢不殚精竭虑,夙夜匪懈?自今日始,朕当以身践道,躬行节俭,虚怀若谷,凡有谏言,无论逆顺,必洗耳以听!前朝所有蠹国害民之弊政,刻日废除!凡因忠直敢言而遭贬斥、因不与权奸同流而被黜落之忠臣良士,无论存没,皆予昭雪,尽数召还叙用!”
他停顿了片刻,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眼神变得锐利而坚定,仿佛要斩断与那个失败时代的一切联系:
“朕意已决,自今而后,朝廷取士用人,首重德行操守!宁用质朴迂阔之君子,不用机巧干练之小人!朕要的,是胸有正气、行有准绳之臣,是能引君于道、谏君以仁之士,是能使礼乐复兴、教化广被之贤良!朕要与此等君子共治天下,廓清这污浊宇内,重铸我大邶之魂魄!”
“宁用迂腐之君子,不用干练之小人!”这句话,如同在结冰的湖面投下巨石,在残余的朝臣心中激起了巨大的回响。以李景明为首的那些原本被边缘化的清流官员,眼中顿时爆发出难以抑制的光彩,仿佛看到了等待已久的黎明。而一些经历过厉王时代、深知政务繁杂需要能臣干吏的官员,则面露忧色,彼此交换着隐晦而复杂的眼神。
仪式在一种混合着希望与疑虑的复杂情绪中结束。靖王甚至没有先去查看自己临时修缮的寝宫,而是命近侍引路,径直前往宫城深处一处最为偏僻、简陋,却在此次动乱中奇迹般得以保全的殿宇——兰台。这里是帝国藏书与档案之所,也是那些在厉王时代因坚守“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原则而被排挤、在此管理典籍、校勘文章的“清流”官员们日常栖息之地。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散发着陈旧木料与霉湿书卷混合气味的厚重殿门,昏暗的光线透过高窗上积尘的窗格,勾勒出空气中无数飞舞的尘糜。殿内书架如林,直抵穹顶,上面堆满了竹简、帛书和纸卷,散发着古老而肃穆的气息。七八个身着洗得发白、甚至打着补丁的旧官袍的身影,分散在殿内。有人伏在斑驳的木案前,就着微弱的天光,一字一句地校对着典籍;有人伫立在巍巍书架之下,仰头寻找着什么,口中念念有词;还有三两人聚在一处,低声探讨着某段经义的注解,他们的声音低沉而认真,仿佛外界的翻天覆地与此地无关。这些人年纪多在四五十岁之间,面容清瘦,眼神中大多带着一种因长期远离权力中心而形成的孤高与执拗,以及一种对现实政治的疏离感。
皇帝的突然驾临,像一块石头投入了沉寂的深潭。官员们纷纷从书卷中惊醒,有些慌乱地放下手中的工作,匆忙整理着并不华丽的衣冠,准备行叩拜大礼。
“诸位先生不必多礼。”靖王快步上前,抢在为首的老者跪下之前,伸手虚扶,语气温和而诚挚,“朕,是来探望诸位先生的。”
那被扶住的老者,缓缓抬起头来。正是曾任御史中丞、因在厉王登基初期激烈反对司徒谋的盐铁专营与苛敛之策而被贬至此地的李景明。他年近花甲,须发已然斑白如雪,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但腰背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的青松。他的眼神清澈而深邃,没有丝毫谄媚,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沉淀下来的平静与不卑不亢。
“陛下屈尊降贵,亲临这鄙陋之地,实令兰台蓬荜生辉。”李景明的声音平稳,带着读书人特有的顿挫韵律,“只是此地唯有陈编旧简,恐污圣目,扰圣心。”
靖王没有理会这谦辞,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这充满了故纸堆气息的殿堂,掠过那一张张因缺乏油水而显得清瘦、却眼神执着的面孔,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慨然道:“宫阙广厦,曾栖奸邪;兰台虽陋,乃养浩然之气之所!厉皇若当年肯常履此地,听诸位先生一句逆耳忠言,又何至于耳目闭塞,铸成滔天大错,身死国危?”他转回身,目光恳切地凝视着李景明,“李公,当年您为社稷计,为民请命,不惜丢官去职,风骨铮铮,天下皆知,朕心亦仰慕久矣!如今国势危如累卵,百废待举,正是需要您这样的社稷之臣、正人君子,出来振臂一呼,匡扶倾颓,肃清这污浊朝纲的时候了!”
李景明凝视着眼前这位态度与乃兄截然不同、言辞恳切的新君,那古井无波的心湖,也不由得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圈圈涟漪。他沉默了片刻,那是长达数年被边缘化、被无视后残留的审慎与孤傲在作最后的抵抗。最终,他缓缓躬身,声音虽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陛下……老臣衰朽之躯,钝拙之才,蛰居日久,恐已不堪驱策,有负陛下厚望。”
“先生过谦了!此言差矣!”靖王上前一步,紧紧握住李景明那双因长年接触竹简而略显粗糙的手,语气更加真挚而急切,“如今之朝堂,历经司徒谋辈数年荼毒,风气败坏,廉耻扫地,人心涣散,几无是非可言!朕欲拨乱反正,非借重李公与诸位先生之清望高德不可!朕已决意,恢复您御史大夫之职,总领御史台,掌风宪,肃百僚,为朕之耳目,正天下之风声!兰台内诸位贤达,朕亦将一一访询,量才擢用,绝不让明珠再蒙尘!”
此言一出,不仅李景明身躯微微一震,他身后那些原本低头垂目的清流官员们,也纷纷抬起头来,眼中闪动着难以置信的激动与终于等到这一天的狂喜。他们被压抑、被遗忘得太久了,胸中的抱负与理念,如同被巨石镇压的岩浆,早已积郁成山。此刻,新君不仅认可他们的价值,更要赋予他们重整河山、实现政治理想的重任,这如何不让他们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陛下!”李景明不再推辞,他后退一步,极其郑重地整理了一下自己陈旧的衣冠,然后撩起袍袖,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花白的头颅深深低下,再抬起时,眼中已隐隐有泪光闪动,声音虽因激动而微颤,却字字铿锵,掷地有声:“陛下既以国士待臣,臣……臣必以国士报之!老臣纵然此身化为齑粉,亦要助陛下,扫除前朝余毒,重塑朝堂清议,使我大邶重现海晏河清,朗朗乾坤!”
“好!得李公此言,朕心甚安!社稷有幸!”靖王亲手将他扶起,脸上露出了自登基以来第一个真正发自内心的、带着希望的笑容。
接下来的日子里,靖王以极大的决心和魄力,开始全面推行他的“更化”政策。一道道诏书如同雪片般从临时理政的偏殿发出,每一道都旨在彻底切割与厉王时代的联系:
全面清查、罢黜所有与司徒谋集团有牵连的官员,无论其是否具备行政才能,只要曾被贴上“幸进”、“酷吏”、“言利之臣”标签的,一律追责罢免,情节严重者下狱论罪。
大幅恢复并强化了御史台的权柄与地位,明确赋予其“风闻奏事”之权,鼓励言官弹劾百官,甚至可以对宰相和皇帝的政策提出批评,以期达到“以清议肃朝纲”的目的。
大规模召还所有在厉王时代因批评时政、抵制新政而被贬黜、流放或自动去职的官员,特别是那些在士林中享有清誉、以道德文章著称的名士,将他们安置在吏部、礼部、门下省、翰林院等清要部门,委以重任。
以快刀斩乱麻之势,废除了司徒谋时期制定的、被视为“苛政”根源的大部分法令,包括严酷的追缴欠赋令、激进的盐铁官营与专卖政策、以及那条被视为信息垄断和权力核心的“奏疏直送条例司”的规定。
以李景明为首的清流们,如同久旱的禾苗逢遇甘霖,以近乎狂热的激情投入到了这场“拨乱反正”的伟大事业中。他们夜以继日地起草檄文,慷慨激昂地痛陈前朝之非,将司徒谋及其党羽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他们严格甄别、考察官员,试图打造一个纯粹由“道德君子”组成的、冰清玉洁的官僚体系;他们重新制定和强调各种朝廷礼仪与典章制度,认为这是恢复秩序、推行教化的根本;他们不断地向皇帝进言,强调“王道”、“仁政”与“义利之辨”。
朝堂的风气,似乎在一夜之间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曾经在司徒谋时代万马齐喑的局面被打破,官员们开始敢于发言,敢于批评,敢于坚持自己所认定的“道”。然而,细细观察便可发现,这批评的焦点,往往并非集中在如何具体有效地解决国库空虚、民生凋敝、边防松弛等迫在眉睫的现实问题上,而是更多地围绕着官员的“私德”、“心术”、“学问根基”,以及某项政策是否完全符合上古圣王的教导、是否沾染了“霸术”或“言利”的色彩而展开激烈的辩论。
靖王端坐在御座之上,最初看着下面那些引经据典、侃侃而谈、为某个理念或名节问题争得面红耳赤的臣子们,心中感到的是一种宽慰和安心。这比起兄长时代那种死气沉沉、只靠严刑峻法和信息控制来维持的秩序,无疑更符合他对“圣君贤臣”共治天下的想象。他仿佛看到,一条由这些道德君子们引领的、通往“三代之治”的理想之路,正在前朝失败的废墟上,被艰难而又坚定地开辟出来。
然而,他并没有注意到,或者说有意忽略了,在他全力打造一个“君子朝廷”的同时,那尊宫门外的青铜悬衡架,在工匠们耗费了巨大心力,借助杠杆与绞盘,才将其从深陷的地面抬起、重新校准平衡之后,并未如他内心深处所期盼的那样,坚定而充满活力地指向“德政”一方。它只是极其缓慢地、仿佛带着某种迟疑地从极度倾斜的“权术”一侧回摆,然后,便停滞在了一个看似平衡,实则微妙而脆弱的中间位置。那柄悬垂的巨剑,剑尖不再剧烈地偏移,却也不再拥有那种动态的、反映现实变化的灵敏,只是僵直地指向下方,仿佛一个冷静而无情的旁观者,正在默默注视着这新一轮的轮回,如何在这过于纯粹、不染尘埃的“理想”之光下,渐渐凝固、板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