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随机开头

某干道上,H先生驾车向南驶去。

尽管H先生戴着墨镜,车窗玻璃也拥有在强光下颜色变暗的功能,可是他还是感到阳光刺眼。H先生的余光里,单调的红色岩石以单调的形状在路边静默着,偶有单调的草丛在烈日下蔫成单调的枯黄一片;H先生视线正前方,单调的黑色柏油路上单调的白线断断续续向前无限单调地延伸;H先生的耳畔,单调的发动机运转声和单调的轮胎爬行声组成单调的二重奏,偶有另外的单调二重奏加入,渐强,渐弱,接着仍然只剩H先生自己的那首了;H先生的背上,颈后划过的蒸笼中的液体在单调的橙色T恤衫上洇出单调的花纹;H先生的胃里,单调的早饭和着不时补充进去的单调温热液体——H先生并不想它温热,可惜他的水杯在单调的晃动中自行加热了——发酵出单调的气味,让他嘴里也不自在。H先生哼些小曲,试着稍微打破这一路的单调,然而十几分钟后他发现能从大脑输出到声带的也不过那么几首歌的几句词而已,自己无非就是按下了部分缺损的人体唱片循环播放按钮——单调,仅有单调。

想想下午吧,H先生思索着,想想令人热血沸腾的球赛!哦不,该死,这种时候就不要说热……那么就想想你为之顶着六月烈日开了百余里穿越死亡之地的单调公路的球队,他们会赢得这场关键比赛的胜利!是啊,他们当然要赢,他们没有理由输的,他们不仅要赢下这一场,他们还要拿总冠军不是吗?然后呢,啊呀,晋级庆祝会,橙色的球迷狂欢节,百人水枪淋浴,火辣的妞儿,还有冰饮料,还有喝不完的啤酒,这才是最爽——哦,啤酒是不行的,开车还想着啤酒,这可不好,毕竟我可是守规矩的人嘛……

我可是守规矩的人。H先生在心里重复了一遍,郑重地。我可是守规矩的人,永远在边界之内,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事情。即使……不,没有即使,什么例外都没有。难道有很多人能够忍受如此单调的旅程吗?他们不。他们会气急败坏底砸方向盘骂脏话,他们能从天气抱怨到宇宙快点爆炸人类快点灭亡,或者谁知道烈日会不会催他们头脑沉沉导致车子失控偏离轨道还扯进来几条无辜的生命。

单调地,单调地,H先生驾车向南驶去。

H先生的车上没有收着一张CD——他可不能为叮咣的复合脚步声分心啊。

但是,插曲倒也是有的——意料之外的,不是任何光碟愿意收录的,而是从这个单调的高温机器外部传来的,插曲。

插曲,插曲,一瞬间的火光,一瞬间的雷鸣,其后是花瓣飞舞,大大小小的鲜红色随意旋转飘洒着,像是傍晚的狂欢提前到来了。不,比那更加特别啊。掌声,为什么没有掌声,难道这样华丽的片段不值得——

是什么,视野前方的红色污渍是什么?我新擦的前挡风玻璃啊!血?不会是血吗……该死……

下一秒,H先生才终于意识到那插曲的真实面目,尽管插曲奏响的时候他已经下意识刹住了车。

我应该是撞了人,那人的血糊上我的挡风玻璃,事情可能有点严重。

我怎么会撞人呢?如果可以将记忆中的视野倒带,我发誓半分钟前的画面和之前的任何一分钟都没有半点差别!这个人……怎么出现的?我毫无防备……

也可能是猫猫狗狗吧?嗯……它们太矮,我看不到,这很正常……也不对,猫猫狗狗永远与这种程度的插曲无缘……

H先生不愿意下车核实情况,他往后倒退了几米。

发黑的血,破碎的牛仔布料,一只鞋躺在路边。

这怎么能?我……我的确闯祸了。这不应该,我好好地守着规矩,我开车从来没出过问题,连闯红灯都没有过。

对了。

是……是他突然凭空出现在我前面的!我的车轮按照完美的速度向前推进着,我绝佳的视力也不可能出半点差错,我两天都没有沾过酒精,我头脑清醒,一条瞌睡虫也休想在我的闹钟存活一秒!我……

是他,是他不守规矩!一个人在正午徒步横穿人迹罕至的荒野公路,这正常吗?没准他是毒贩,从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现场回来,正在公路上四处寻找下一个交易点!也没准他是杀人犯!哦,真的,杀人犯!这太对了!是啊,你想,几公里都不一定有两个活人的这么个地界,他作案之后只要把尸体往这红色石头峡谷里面随便一丢,谁也不知道是他杀了人,而刚才他在这路上走着,眼神凶恶,歹心从来也没退去,必然是正准备偷辆车——不,是要抢辆车,抢劫!这罪过可就更大了啊——好溜之大吉呢,然而他怎么会预料到自己会遇到我这样的人!我!好极了,我从来不会让坏人得逞的。我是守规矩的人,我也得维护这规矩。这和如果我是正义,那我也是正义的使者,是同一个道理。像他这样的社会渣滓,死有余辜!

他……

H先生望着后视镜,单调的;H先生向前远望,还是单调的。也不是良心发现,但他确认过情况之后还是打开了车门,投入单调的赤土色拥抱。

那人身子已经稀烂,可以确定活不过来了。H先生犹豫了一下,准备把尸体稍微挪一下给自己开路,手都伸过去揪住死者的衣领了,刚要拖,突然就看到死者一只该死的眼睛竟然直勾勾地盯着他。

别,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H先生惊得松开手向后趔趄。

那只眼睛仍然盯着他不动。H先生四处张望再看回来,稍微壮胆慢慢凑近,再之后鼻子都贴在死者脸上了,腥味呛得他觉得自己嘴里的味道都还算好了。他近距离瞪着死者那只眼睛,发现它瞳孔都扩散了,这才稍微安心。随后,H先生突然无名火起,寻思着,那人铁定不会放过自己的,他的魂,他的魂想纠缠住我不放,想让我在接下来一段路上分神以酿成越线大祸,这可不好,得想办法让他闭眼才行,我算受够了被死人盯着汗毛倒竖的滋味啦。况且那人,那人他……杀人犯……死有余辜!

回到驾驶座上,H先生重新启动了车子,盼着轮胎能帮那个人闭上眼,或者干脆把那圆不隆咚的玩意儿碾爆比较好。心仍在加急火车一般跳着,H先生脸上竟挂着微笑,即使嘴角有无意蹭上的血迹没有擦掉。腥气从一个点,从多个点,扩散着,扩散着。那气味引来的一只苍蝇拼命撞着后玻璃(那声音可比心跳声重多了,节奏混乱,似预示灾厄的原始鼓点),终于小虫也茫然了,“啪嗒”落在车屁股上,尸体烤得滋滋作响。

你杀了人,你开车撞死了人,你出格了,你有污点了。嗡嗡嗡嗡,不是昆虫的翅膀在震动。

我没有错。就算他没贩毒或者杀人抛尸……不,一定不是这样……好吧就算……对啊,乱穿公路也是不合规矩的!一些行人似乎觉得所有车都应该为他让路,他们就在公路上撒欢,让车流小心地绕着他们的野餐会走,这怎么能够?总之,一切都是他的问题,他引诱一个守规矩的人犯错,难道这不是魔鬼吗?荒野中原始部落的魔鬼……哈,哈哈哈哈,是我,是我解决掉了魔鬼啊!魔鬼不会再骚扰其他无辜的路人了,就算无辜的路人会骂人会打瞌睡,也不会被他……

死有余辜!

然而,H先生不知道那些不安其实也已经没必要了,毕竟他自己的生命也没剩下几个小时,谁会追究一个死人曾经在公路上撞死过另一个人呢?他们都已经死了,不是吗?

H先生当然不能预料到他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某干道上,H先生继续驾车向南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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