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斗转星移，13年的漫长时光，依然无法让我从那场惨痛的分别中走出。一直在逃避，不敢想，不敢写，可是她总是在我的梦里或巧笑嫣然，或泪光闪闪。终于决定要直面那场伤痛。

1

“二姐，你赶紧回来吧，大姐病了，送医院了！”弟弟的一个电话，让我整个人懵了。

怎么就会突然病了呢？我昨天刚刚从老家回来，临走都好好的啊！姐姐还嘱咐我开完会早早回去陪她，怎么就病了呢？

我再问弟弟，他也不说具体情况，只是说：“你赶紧来医院吧！”他的声音有点哽咽，我心里产生强烈的不安。

等我到了医院，弟弟直接将我带到急救室门前，我的腿一下子软了，整个人坐到地上。姐姐孤零零地躺在急救室里，身上只盖着薄薄的一层白床单，头上插着各种管子。

“大姐今天中午睡觉，醒后一起身就从床上倒下来了。妈妈看见时，大姐只说了一句‘赶紧打120‘，然后就说不出话了。问她，只是流泪。医生诊断是脑血管破裂，具体原因不详，没有手术的必要了。”弟弟流着泪告诉我。

一个晴天霹雳在我头上炸开！我张着嘴，却哭不出声，说不出话！我只能双手使劲扭着自己的胸口！怎么会这样？我刚刚跟姐姐分开不到一天功夫，再见面， 就要天人永隔！她才37岁，而且很快就要做妈妈了！

2

姐姐是个命苦的人。她刚出生， 妈妈就因为乳腺炎严重，没法喂奶。那个年代，物质及其贫乏，一个农村家庭，根本就没看见什么是奶粉，只能托人买了一筒炼乳。过了满月，奶奶就每天嚼着花生加上小米汤喂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缺乏营养，等她长大一点了，家里人就发现她的视力有问题。到医院一查，视神经萎缩，这就相当于给视力判了死刑。

姐姐比我大一岁，却比我高半个头。因为这个缘故，每次有需要力气的活，妈妈总是喊姐姐去做。吃饭的时候，一点点馒头总是留给我，因为我长得瘦弱，姐姐则跟大人一起吃饼子地瓜干。

每次到姥姥家走亲，我走不动了，姐姐就背着我。有时候，姐姐也会抱怨，但是妈妈总是说：“你长得比妹妹高半个头，你得让着她。”姐姐性格直爽，而我则比较柔顺，所以如果我们两个人发生争执，家里人总是会偏向我。但是姐姐依然我行我素，毫不低头。

姐姐从小爱打扮，看见漂亮衣服，就会哭着吵着要，哪怕通过干活换取也行。记得有一次为了一根漂亮的纱巾，不到十岁的她一连挑了一个星期的水。挑不上，她就一次挑小半桶。每次她通过苦闹和劳动换来新衣服，当然也少不了我的一份。她对此也是不满。

小时候的种种，总是感觉姐姐太厉害，太霸气，对她颇有畏惧。但是长大后想起这些，心里却是愧疚的。

我表面上是个受气包，但是实际上我却是得到全家人的保护和疼爱，而姐姐仅仅比我大一岁，就要处处让着我。

还记得，那时每天放学，我们都要到野地里挖菜喂猪。每次出去，我都是心无旁骛地干活，姐姐则是到处游玩。回家的时候，她怕无法交差，就会在篮子地下放些石头，然后从我的篮子里抓一把野菜，铺在上面。回家后趁妈妈不备，迅速地倒在猪圈里。

秋天，玉米收了以后，我们这些小孩子就会到地里刨玉米根，作为冬天的烧火。每次我都会刨一大堆，姐姐就刨了一点点。有时，她也会从我这里拿。

但是随着年龄增长，我有了虚荣心，我就不让她拿。每次从地边经过的大人，都会夸我能干，笑话姐姐偷懒。姐姐就会骂他们多管闲事。

现在想起这些，我都为自己受到的优待而羞愧，为姐姐受到的责骂而难过。姐姐骨子里是个特别好强的人。她不干，是因为她看不清。可是她不愿意承认，爸妈忙于农事，也根本没顾及到姐姐的视力到底弱到什么程度。她是在用表面的倔强和伶牙俐齿来保护自己的自尊心。

可是当时，我居然还会因为大人的表扬而沾沾自喜！

姐姐声音清脆，能歌善舞。每到夏天，大家在门口乘凉，她就会唱歌跳舞，总是会获得一片喝彩。

记得有一年，乡里举办文艺活动。当时只有10岁的姐姐，一首《边疆的泉水》，让整个礼堂掌声轰鸣。

可惜，姐姐因为视力限制，小学没有读完，就退学了。后来，她跟着姑姑去了武汉，给姑姑哄小孩。从那以后，我们就很长时间不能见面了。

当时姑姑住在空军大院，姐姐说，别人都说她是空军大院的小百灵。大家都喜欢听她唱歌。随着年龄增长，进入青春期的姐姐开始因为自己的视力自卑，苦恼。她迫切希望自己能治好眼睛，跟别人一样上班赚钱。

姑姑托人将她送到北京治疗。姑姑将她送去就回武汉上班了，当时她只有16岁。她自己一个人待医院里。每天独自去扎针，治疗。她眼睛看不清，走路都需要摸索，特别是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还需要不停地上楼下楼，我都不知道她是如何克服这些困难的。但是她很少诉说治疗的辛苦。

刚开始，她是满怀憧憬的。她说，只要能治好她的眼睛，什么苦她也能吃。那时，她开始学着给我写信，用大大的歪歪扭扭的字，跟我倾诉她对未来的期待。

但是换了一种又一种治疗方案，总是不见成效。每次收到姐姐的信，我心里都会感觉特别无助心疼。那时我总是在想，老天爷为什么要让那么美丽骄傲的姐姐眼睛不好，为什么不让我去替她！如果可以替换，我是可以毫不犹豫地答应。

3

在北京治疗一年，终于无功而返。家里人彻底死心了。对于一个农村家庭，已经付出了全部努力。从此，再也没人提起给姐姐治疗。

19岁那年，姐姐从武汉回来了。有人给她介绍了邻村的一个小伙子。两人迅速陷入了热恋。那个小伙子长得白净高挑，嘴特别甜。他说，他见到姐姐的第一眼，感觉简直就像看见了仙女。

爱情真的可以使人发光，那个时候的姐姐特别漂亮迷人。每天晚上，我都会听姐姐在我耳边诉说他们甜蜜的点点滴滴。

情到深处，容易生罅隙。时间长了，姐姐开始对未来焦虑。因为那个男孩的父母是不同意这门亲事的。虽然这个男孩信誓旦旦，说无论他爸妈什么态度，他都要娶姐姐，谁也阻挡不了。但是姐姐心里还是意难平，不被父母祝福的婚姻，不会得到幸福的。

后来，这段恋情还是宣告结束。男方的妈妈以死相逼，她不能允许儿子娶一个视力有问题的女孩子回家。这个信誓旦旦的男孩终于屈服了。他出去打工了。

那段时间姐姐是怎么度过的，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她的眼泪整夜整夜地流淌，原本洋溢着光彩的脸颊迅速消瘦憔悴下去。

时间是治愈伤痛的良药。后来，姐姐在别人的介绍下开始了第二段恋情。男方家境贫穷，所幸为人看上去老实憨厚。姐姐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这个男的不善言谈，但是姐姐说，只要在一起，他就会给姐姐读琼瑶的作品。就是他的这种朗读俘获了姐姐的心。

他们很快就谈婚论嫁了。因为男方家里没有房子 ，父母就在我们村给她置办了新房。

婚后生活还是愉悦幸福的。姐姐是个干净利落的人。每天将自己的小家收拾得干干净净。她每天跟妈妈学习做各种面食，力求在经济条件允许下，能让在外打工的丈夫回家吃上一顿可口的饭食。虽然生活清贫，但是她很满足。没有钱买新衣服，她就将以前的衣服让人翻新一下，或者在集市上花几块钱扯块布，让人做出时新的样式。无论什么境况下，姐姐都不会放弃对美丽的追求。她是一个美丽而贤惠的妻子。

婚后一年，姐姐有了儿子。儿子长得白净漂亮，姐姐姐夫都视为掌上明珠。这个小家更加幸福甜蜜。因为生活安逸幸福，姐姐也胖了起来。

可是老天似乎见不得姐姐的笑容。有了儿子以后 ，我们就隐隐约约听别人提起 ， 姐夫跟他厂子里的一个女孩好上了。家里蒙上了一层阴云。爸爸妈妈一生老实，他们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来处理这样的事情。他们只是想通过对姐夫加倍的好，来感化他，挽回他。我心里愤愤，但是我也害怕一旦事情败露，对姐姐会造成致命的打击，所以只能将所有不满压在心底。那时，每次看见姐姐满足的笑容，听她诉说对姐夫上班的各种不易，我都要使劲才能忍住不让泪水流下来。我的可怜的姐姐！

后来，姐夫就以工作忙为由，隔三差五的不回家。姐姐总是心疼他的辛苦，每次回来，就像伺候祖宗一样百般呵护。我真是不知道，人心难道都不是肉长的吗？当他面对妻子的殷勤伺候、软语安慰时，他是否有过一丝愧疚？

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又一个灾难砸到姐姐头上。我的外甥，姐姐的儿子，上幼儿园时，也查出视神经萎缩。姐姐崩溃了，终日抱着孩子以泪洗面。她一直说自己是个罪人，是她将疾病遗传给了儿子。

姐夫对家的最后一丝留恋也断了。他干脆什么理由也不说，整天不回家。有时姐姐会打电话求他，会让孩子跟他通话，但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了。他偶尔回来一次，也是阴沉着脸。姐姐说，他心里是恨姐姐的，恨她将病遗传给了他的宝贝儿子。

那段日子，即使到现在，我都不敢回忆。一个即将没有视力的母亲，每天守着一个视力不好的孩子。曾经美好温馨的小家，只剩下了凄风苦雨。即使如此，姐姐还是不曾对姐夫死心。她总认为，姐夫只是生她的气，她还是幻想他会回家。她不相信，那么多相守的日日夜夜，那么多温馨甜蜜的回忆，他会忍心舍弃。

男人的决绝，是善良单纯的姐姐所想不到的。爱情一旦消逝，留下的只有冷酷。姐姐的温柔体贴贤惠终究唤不回一颗远去的心。姐夫一纸离婚诉状递交给法院。他不知道是没有勇气回家面对姐姐，还是只想快刀斩乱麻，赶紧结束这段婚姻。这纸诉状，彻底将姐姐从幻想中砸醒。

离婚以后，儿子判给了他爸爸。姐姐为了儿子的未来，接受了所有条件。4父母已经老去，弟弟也娶了媳妇。姐姐不想继续拖累父母。她毅然报了一个盲人按摩班，学习按摩，然后开始踏入了社会。

在外生活的不便，客人的刁难，按摩的辛劳，这些都是在跟姐姐的言谈中体会出来的，但是她没有抱怨。她说 ，她终于能养活自己了，她再也不想依靠任何人。她说，她终于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来孝敬父母了。姐姐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就给妈妈买了一件羽绒服，给爸爸买了两瓶好酒。姐姐说，这些年，爸妈跟着她操碎了心，希望以后不要再让爸妈担心。

如果能一直保持这种状态，姐姐是不是应该能安稳地度过余生？可是漂亮的姐姐，即使视力不好，还是会吸引到男人的目光。离婚后，有很多人给姐姐介绍对象。但是介绍的那些男人，不是岁数太大就是身体有残疾。姐姐虽然饱经生活的磋磨，但是她不肯凑合。她说，她是残疾人，她不想再找一个残疾人，而且如果没有爱情，她宁可一直独身。单纯热情善良的姐姐依然还是相信爱情。

爱情到底还是来了。一个比姐姐小8岁的年轻人，疯狂地爱上了姐姐。姐姐又一次沦陷。我跟爸妈都是不同意的， 我们不想让她再次受到伤害。我跟她分析各种弊端：第一，这个男孩太小，就怕他的这种爱情只是一时冲动，我不想再让她受感情的苦；第二，这个男的家境贫穷，妈妈是个哑巴，姐姐嫁过去，要跟着过苦日子；第三，这个男的，虽然人高马大，但是感觉性格比较懦弱，让人没有安全感。我说得嘴巴都干了，甚至都带着火气。姐姐也答应再好好考虑考虑。但是，爱情来临时，谁也阻挡不了。她说，她愿意再试一次。

他们迅速结婚了。婚后 ，姐姐又怀孕了。她当时已经36岁了，眼睛又不好，根本不适合再要小孩。我们都劝她打胎。她说，她老公非常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她觉着如果因为自己而让他体会不到做父亲的乐趣 ，这是不公平的。

姐姐与我最大的区别，我通常是理智的清醒的，而姐姐太重感情，太善良。她就像飞蛾扑火，每一次都是奋不顾身。孩子还是留下了。

春天，姐夫在家装修房子，怕装修气味对母子不好，妈妈索性就把姐姐接回家照顾。放暑假了，我又开启了回娘家长住模式，主要是为了陪姐姐。我们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睡在一个炕上，每天有说不完的话。有时姐姐在刚刚睡醒时，会告诉我，不知道为什么，即使跟这个姐夫结婚了，即使上一个男人对她伤害那么深，但是她还是会忘不了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姐姐的脸上会有愁苦，有遗憾。这就是女人吗？即使被踩践，被伤害，还是会为男人找各种借口推脱。这种时候，我是既难过，又气愤。我说：“这样的人渣，有什么可想的。他将来不会有好下场的。”姐姐惊吓地捂住我的嘴：“不能诅咒他。他毕竟还是孩子的爹，他好，孩子才能跟着过上好日子。”哎，我善良的姐姐！

还是像以往一样 ，每次回去，我都要陪姐姐进城，买各种物品。姐姐从小爱打扮，即使生活充满苦难，也没有改变她的这个性情。她说，她必须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现在别人面前，她不想让别人同情她。

这次，她挺着大肚子，还是要求进城逛逛，买件裙子。当时我心里不情愿，因为天很热，再说了，我认为她现在这种状况，凑合着穿就行了。 “不行，就因为挺着大肚子，我更要让自己利索点，漂亮点，这样我心情才会好。”看着眼前的姐姐，我心软了。虽然姐姐比我大一岁，但我经常会把她当小孩子。我不想让她不开心。

进城以后，买了一件孕妇裙，虽然便宜，但是姐姐心满意足，立即穿在身上。往回走之前，她又说:“我想吃猪蹄了，你帮我到超市买吧。”我有点不高兴了。“你现在已经太胖了，别吃猪蹄了。大热天的，吃点清爽的东西多好。”姐姐这次没有坚持，但是眼里明显有遗憾。

现在每每回想起这个事，我肠子都要悔青了。我真是痛恨自己的自以为是。姐姐肚子里有孩子，肯定会跟常人胃口不一样。再说，她跟爸妈住在一起，爸妈勤俭了一辈子，她肯定会感觉嘴缺。我自认为心疼姐姐，却在她临终前，残忍地拒绝了她的一个小小的要求。

人生没有后悔药，姐姐也不会再给我机会赎罪。我只能在午夜梦醒，一次次地悔恨落泪。

5

终于到了探视时间。我进入急救室。急救室里空调很凉。姐姐孤单地躺在床上。一辈子骄傲漂亮的姐姐，此时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身上只有一条床单，脚和腿都露在外面。医生看惯了死亡，或许心真的就比较硬了吧？他们最起码应该让病人保持最后的尊严吧！

我将床单给姐姐盖好，跪在床前，握着她的手——冰冷的手。我的姐姐，我的美丽的骄傲的姐姐，任我如何呼唤，再也不肯回应我一句。医生说，姐姐现在已经没有意识，可是为什么我却看到她的眼角有泪水？我宁可她真的没有意识，因为我不想让她恐惧，不想让她绝望，我宁可让她这么安静地离去！

第二天，姐姐走了。我是她的妹妹，我要负责给她擦洗，穿上寿衣。这种最后的告别，我现在还是认为实在不是一种仁慈。对于至亲的人，这种告别太过于残酷！

抚摸着姐姐尚且柔软的躯体，我怎么也不肯相信她的魂魄已经离开，我不相信那么鲜活的坚强的生命会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死亡！而我，要亲眼目睹这具美丽的躯体被推入那个无情的大火炉中！我怎么能让自己相信，那会是重生的通道！

姐姐已经离开13年。这是我第一次拿起笔直面她的离开。所有伤害过她的，无论是命运，还是人，我都已经放下，唯一放不下的是对姐姐的思念。

生命就是这么脆弱！有时，它似乎那么强大，那么坚韧，能够抵挡世间一切苦难，有时却又像秋天的树叶，一阵风就能让它飘落。

珍惜每一个当下，不要再对生活有任何抱怨，能够健康地活着，就是莫大的幸运！珍惜身边每一个亲人，不要以为我们还有长长的一生相守，谁也不知道离别会藏在哪一个生命的拐角，随时露出它狰狞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