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彩》~文:长孙存征
人彩是一个疯癫半生的老婆子。
她姓卢名字叫人彩,娘家居郭村乡(今渠子镇管辖),自幼丧父和母相依为生,长大后嫁至邻村并生一子,时不久子早夭,人彩悲伤至极,积郁成疾而疯癫,后又被其夫驱出,回到娘家。这样她不安于家,整天四处癫游、乞讨,偶尔还给人织布纺线,尽可能的去混口饭吃。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一九八几年(记不清了),被我们村一娘家和人彩同乡的女人领来,下嫁本村一年过五十多岁的老光棍人称“老二”,那时人彩也有四五十岁了,个子比老二高,大眼睛,额头有好多皱纹,笑嘻嘻地,走路有点瘸,看起来和“老二”也挺般配的。说起这位老光棍的处境也是很荒诞、怪异的,“老二”弟兄二人生活,其父也未曾给他们两个娶过媳妇,就连名字也很少有人叫,习惯上被人们呼其“老大(duo)”、“老二”,就我至今也不知道他们二人的名字。
说起这哥俩,生活过的倒也清闲,老二精干勤快,老大(duo)常吃闲饭,略有点病残,什么都不干,老二忙地里干家务,做饭洗衣,里里外外一把手,一个院子三孔窑洞不算宽敞却也整洁。当然人彩的到来给这个光棍之家,多少还是带来点生活的希望。
由于老二待人和善,做事大道,慢慢地跟人彩处得来也过得去。总能听到老二每天不停地唠叨说教着人彩,人彩也就没再胡转乱跑,常见她笑眯着脸,不善言表。
不久人彩也学会了蒸馍擀面,会做一些农家的家常便饭,把家里、庭院,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家人也穿戴整齐干净,随着农忙时节的春种秋收,一家人倒也过得和气自在。
人彩至从跟了老二,总是形影不离,老二去地里、放牛、上街或在邻里借个东西,人彩都紧随其后,就像老二的尾巴,看到了老二就能见到人彩,这样村里若有俩口子走街串巷,甚至闲逛人们就打趣的说那女的,你就像老二老婆,像人彩,这话都成了村人调侃的笑料。
几年下来人彩也没能给老二生下个一男半女,所以人们就只能直呼其名,咱们关中人习惯呼村人父母名字时,要带上子女的名号,什么“蛋蛋”他妈,“女女”她爸,“蛋蛋”、“女女”是其子女的名字,这样也好称呼(也表示尊重),也有辈分低的就呼上其子女的名号,再惯以**爷,**婆或**婶,**叔等。因为老二没有子女,村人一直叫他老二,当人彩来了后,人们见了就叫人彩,从那时起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叫人彩,也有叫老二老婆的。人彩这个名字听起来很有意思,不知其父母是怎么想的?给她起了这么一个华贵的名字,也许是希望她一表人才或成为人中精花,人不得而知。
时间长了人彩也不免想起她的老娘,就哭闹着要回去看看,其实在她来这里之前她的老娘早已去世,娘家什么也没有了,就连她们的住屋也荡然无存(据说她的老娘还是队上安埋的)。毕竟她跟正常人不一样,想干什么谁也阻拦不了,老二拿她没法。她先后回去过几次,郭村离我们村也好几十里路,塬上走一天也走不了一个来回,翻沟走也有两大深沟,并且坡陡路峭很难当天返回。她一走就好几天但总还是回来的,每次回来人们问她,她似乎带着泪向人们诉说,她在老娘坟头看看,然后在娘家村里转转,久久不愿离开,好像娘家村里人催促她早点回去。
她进门有几年,老二的大哥老大病逝,还是老二和她安埋入土的。人生就是这样的,离开这个世界就等于万事大吉,如释重负,更不和尘世打搅道了;也不争多论少,勾心斗角了,因此佛教把死去的人称作去了极乐世界。
那时老二还养着一头大黄母牛,牛就是这个家的生活支柱,耕田拉活,当然还生犊子,也为他们这个家赚点生活费用,其实那个时候社会欠发达,农民负担重,村民是离不开大牲畜的,耕种、拉庄稼特别是生活用水,要到离村二里多远的地方去拉,随着老大的离世,家里也少了吃饭的口,这家里就她们两口子却过得如意随心,常听到人彩哼唱着好听地乐人吹奏地乐调(民间过事用的曲调)。说到这里不得不多说几句,很有意思老二的父亲“孙大(duo)”是个有名的民间乐人,一生唢呐吹的很响明!每遇红白喜事人们都要叫上他,谁家有事能叫上他才感事过地隆重有面子,据说他一口能吹两个唢呐,蹴(蹲)在板凳上一吹就个半小时,单吹什么白(丧)事的“雁落沙”、“祭灵”等等的悲哀曲调;红(婚嫁)事的“三环套戏”、“游花园”等等喜悦欢快的曲调,“孙大”一生徒弟遍四方,但他的两个儿子却一个不会吹,不知是儿子们不肯学还是父亲不教,反正他们谁都不会。很有意思,人彩却熟知好多过事用的老曲调,走街串门、上地都爱哼唱,并且很好听就连过路的人也驻足侧耳细听,孩子们就更爱听,若她不唱孩子们还起哄,每次放牛去,老二在前面牵着牛人彩在后面赶着,嘴里就开始哼唱起来,到了草坡老黄牛吃着草,老二抽着浓浓的旱烟,斜躺在草地上眯着双眼,似听非听。至于人彩会哼唱这些曲调,与她在娘家游转时常跟事(红白喜事,人们都叫吹奏乐队)分不开的,谁家娶媳妇、埋人,她都去,一是图个热闹,二是能混口饭,当然事主也不介意,毕竟她跟一般人不同。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不知不觉人彩来老二家已十几个年头了。时间进入二千年也就是新世纪了,渐渐地村里的好多人相继盖了新房,从旧村老窑洞搬挪至政府规划的“新农村”居住,但老二和他的老婆人彩,也有极少数人还住在老村旧屋,吃水和往常一样还是要套上牲畜去村外拉。
某日老二套上他的大黄牛,人彩前边牵着,他驾着架子车辕去拉水,水都拉回快到家时,突然牛警炸套,架子车拉翻水桶滚下,直接从老二身上碾过,一桶水五六百斤重,试想一个年过六十多并且腿有点瘸的老二能受得了?而这时的人彩也不知所措的大声胡骂着…后来在村人的帮助下把瘫躺在地的老二送往医院,经医生诊断老二大腿骨折,需住院治疗,但老二似乎绝望不愿住院治疗,就弄些药回家卧躺静养。
不到一周老二撒手人寰,村人皆为之惋惜,后在村人及亲邻的张落下,变卖了那头老黄牛,安埋了老二。世上有些事是冥冥注定的,也不是随人的意志而转移地,这下人彩该怎么过?人们不免有点担忧,但人们还是各过各的生活,太阳依旧东出西落,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至从老二走了,家里就剩下孤单的人彩和那些不值钱的家什,慢慢地人彩也显露出孤单、害怕和无助地表情,每到夕阳西下,她常常一个人站在村口不愿回家,在人们的劝说下,她瑟瑟地蹒跚着走回那个黑洞洞的家…
2005年我们村也通上了自来水,随着社会的发展国力的增强,国家逐步改善民生,免去了各种税费,特别是有了“低保” ,人彩也就被纳入之列。在最初的日子里她给自己烧火做饭,吃水也就提上一只小桶在村上不论谁家都给她,没面吃,她背上一小袋粮去磨坊磨面,当然也有人给她捎着磨面、挑水,她时常四处捡拾柴禾,只是哼唱的少了,但有时还哼唱尤其是上山砍柴时,就这样的艰难度日,那时她已六十多岁,头发花白走路一瘸一拐的。
不知怎的慢慢她也不做饭吃了(可能是吃水、吃面、烧柴等都要自己去搞)?有时会去村里人家讨要,还时不时的破口大骂,衣服很脏,脸面污黑,头发也没以前那么顺留舒展,常用胆怯的眼光看着人,当然政府也有救济的面粉、钱、衣物,她都不做饭吃了,所以要钱也无用,每天肩上背个布袋,骂骂咧咧地去讨要,袋子里装有碗筷,饭时有人就给盛碗饭或倒口水,当然更有过事(红白喜事)者她就一定去,并守候至事过完。她每次出门讨要时,她的住屋窑门总是敞开着,黑黑的窑洞内灶台上镶着一大一小两口铁锅,一双水缸及坑洼不平的大案板,土炕上一条又黑又单薄的军用被,就连一张苫炕的草席都没有。
老村的人逐渐都搬完了,紧随地就是旧庄基还田,要被马上推整、平地,人彩的窑洞也不例外,后被队上派人搬家至村边一果园房内,这样她也就和村民一样住在了人多的地方,并且脱离了窑洞,总算住的是房了,但她还和往常一样,依旧去沿门乞讨。
秋去冬来,又是一年快要结束了,这时的人彩显得很苍老,眼光痴呆,精神萎靡,穿着看起来很笨重又宽大的一身黄绿色的军用服(救济的),也没以前走地那么快,好久也没听到过她的哼唱,见她只是冷冷的看着人,也不太破口大骂了。
2010年农历腊月23日,正是新年的小年,也是人们杀猪宰羊的日子、治办年货的开始,人们忙碌着,村村户户,大街小巷,充满喜气洋洋的气氛。这天天出奇的冷,西北风呼呼地刮着,人们坐在烧热的水泥板炕上,还觉得如浇凉水般的冷,可又有谁能想到现在的人彩在哪里呢?就在那天晚上她没能走回离她只有百十来步远的住所,她冻僵在村子一人家麦草堆旁整整一晚,第二天才被人发现,抬回那个算是她的家的果树房,她已不能说话,只是嘴一张一张地,村里好心的大妈们给她烧炕喂饭,但她啥也不吃只是揺头,喊她时她面无表情的睁开眼,眼睛来回无意识的转动着,也不回应。就这样直到那个阖家团聚,万家灯火,举国欢庆的除夕夜,她永远的闭上了眼睛,停止呼吸。
人彩走了,结束了她悲惨的余生。我母亲生前曾给我讲,寻吃讨要、叫花子、傻子、疯子等等他们这些人前世杀人放火,做恶多端,不赡养、不孝敬今生让他(她)们来忏悔、受苦、受罪来了。不知人彩也是否是这样的人?谁也不知道。
2018年10月1日~渠子镇永寿坊村:长孙存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