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是警幻——戏补金陵十二钗副册

贾宝玉梦游太虚,有美一人踏歌而至:“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痴儿女,何必觅闲愁?”正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风情月债,掌尘世女怨男痴,以《红楼梦》十二支新曲警试痴儿,无奈竟不可悟。

覆巢之下难得完卵,金陵四大家族赫赫扬扬已近百年,终现末世之相,上中下三等女子纵然行止见识略胜须眉,也无非千红一哭万艳同悲。故而十二金钗尽入薄命,贾宝玉得“十二钗之贯。”入册之人,一看身份地位,二看是否入得贾宝玉“史官”之眼。

十二 【晚萧萧】夏金桂

去年新燕至,夜寒红烛锁春泪。今日秋愁煊,只道桂香飘渺殷勤意。

不曾春梦记,却看佳人横槊西楼睡。扰扰世事潭,长安回首云蔽日。

红楼一书人物繁多,夏金桂所得笔墨也不过寥寥,然而宝钗之嫂,香菱之宿命仇雠绝非泛泛之辈!薛蟠未娶之前,关于他的婚事早有隐笔。钗黛嫌隙渐解,宝钗曾拿黛玉玩笑儿,说要将颦儿说于呆霸王,“岂不比外边求的强些?”妙哉那句“外边的”,长安桂花夏家和薛家虽算得门当户对,奈何是外边的啊。

四大家族俱个联络有亲,外边娶来的媳妇儿代表当是神秘的秦可卿。此可卿是不是幻境那位兼美暂且不说,贾宝玉之领略到的风景,却强烈到可卿去世一口血喷了出来。再者说香菱那段遇合是意外之喜,夏金桂就是意外之惊。一般鲜花嫩柳和众姊妹不相下上,焉得虎狼性情?当日秦可卿上了人生乐之课,今日夏金桂告之了生之苦。

十一 【黄花酒】尤氏

闺门多暇金雪柳,也曾吹梅笛怨春水流。

融和天气,欲趁重阳争济楚,倒莫是帘儿底下,风鬟雾鬓,日晚倦梳头。

尤氏出身不详,所费笔墨同样不多,出场却不在少数,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更当得尤氏正传。随众游玩儿的当家奶奶,乍闻噩耗能当机立断,博得极通经济机变的丈夫一句“妥当”,尤氏理家手段可见一斑。那“也不听,只命锁着”的处置,略逊熙凤的狠辣,多出几分特有的圆滑。凤姐儿伶牙俐齿人尽皆知,竟能每每和她互相嘲笑不绝。

而邢夫人无故给凤姐没脸那回,导火线恰是尤氏,怒气一扫而光后,对之于“我竟不知,你也太多事了些,”生生令凤辣子心灰意冷独自垂泪。奉贾母之命为凤姐儿筹措生日,暗还银两博得千恩万谢和暗地心服,难怪下人会道一句仁慈。凤姐若有七分才,尤氏就有五分,凤姐和宝玉有姐弟之情,尤氏和宝玉就有叔嫂之谊。

十 【淹白首】四姐儿

莫道白玉堂前春解舞,旧日王谢遮不住深闺暮。

这一刹绿叶青枝细描画,那一盼乌桕红梨枯桠杈。且住,老去娇容颜,只伴催更鼓。

贾宝玉于骨肉情分其实极淡,贾元春长姊如母,贾探春一父所出,故排在湘云妙玉之前;迎春惜春感情远了一层,又退后一步。然堂堂公侯之家,出色小姐岂只有贾府四艳?红楼笔墨淡入浅出,行文大半方闲闲带入两女,喜鸾和四姐儿。

论起来也该当叫一句“二哥哥,”贾母眼中二女“生的又好,说话行事与众不同,”心中一喜欢,不但令其得到钗黛湘一般待遇,还特命鸳鸯进园嘱咐众人不可委屈了她们。可惜后事不可求,当前四姐儿也仅陪喜鸾过了一场戏,自身唯有沉默。留白之处由不住惹人遐思,这偏支小姐将来遭遇若何?才补得全那千红一哭呢?

九 【空归去】 喜鸾

奴也是明珠一颗贪娇痴,缓歌金楼闲晴倚,红裙翠袖抚散绮。

可道是有凤来仪?只问得东君何处去,柳絮吹归茅檐僻。

喜鸾和四姐儿捆绑出现,只比四姐儿多了句台词,言道等大观园诸姊妹出阁之后,横竖老太太和太太也寂寞,她便来和“二哥哥”作伴儿。这话颇耐咀嚼,这场景也饶有趣味儿,李纨尤氏笑说这是呆话,既然姑娘们都要出阁,喜鸾就不出门的?直说地喜鸾低了头才罢。

这姑娘在家必亦是娇生惯养,年龄既小,思维又简单,这话迎合贾宝玉上文疯话,更暗含美景不再人生如寄的喟叹。一旦贾府败落,缠源于上之人莫说作伴,自身能否保得住还在两说,怕只怕也是为了凑够万艳同悲之数罢。

八 【春光好】李绮

那一年宿西园,隐约喜见,碧瓦欲断燕将眠。

记当日笑语喧,锦幛新暖,兰心黏粉兆华年。

李绮是李纨寡婶次女,“芦雪庵争联即景诗”接了探春一句,道:“年稔府梁饶,”最后又结了一句:“凭诗祝舜尧。”话语不多风采毕现,显见李家诗书敦厚名不虚传。即便女子能诗断字,亦绝不会多行一步,更不会行错一分。

如此简言少行、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随寡母来京可别有根由?在这“四海宾服,八方宁静”的清明繁荣时代,能不能胜过幻境预定命运,脱出薄命司一纸判词?且看贾府贞洁端庄的大奶奶,那可是前车之鉴。

七 【事渺然】李纹

高门绣户云笼月,芳机瑞锦,旧家小巷,今日花开明朝谢。

百年光阴一梦蝶,轻铺红梅,记取繁华,趁夕阳闲话。

青春年少的大观园总是充满了欢笑,景如诗,人入时,同样娴静端淑的李纹,明显比妹子多了三分入乡随俗的淡泊。红梅花诗题,李纹得“梅”字,开篇即道“白梅懒赋赋红梅,逞艳先开醉眼开。冻脸有痕皆是血,酸心无恨已成灰。”

这诗句排开用词遣句,诗骨颇有颦儿三分诗格,率直兼冷冽。更哪堪误吞丹药、偷下瑶池,只为觅那灿烂春光,挥开蜂蝶环绕,这梅花仙子兴中自有洞天!也许多年之后的李家姑娘,会真心缅怀妹子今日咏叹的这个丰年,也未可知。

六 【剔银灯】 尤二姐

谢娘眉妩,凤枕云孤,推去秋千启朱户,前梦未到灞桥路。

舍不得纤柳软南浦,更风寒催春暮,故掩重槅扑红烛。

在尤二姐这里,红颜薄命真正地当自嗟,花容月貌可是惹祸的根苗?那春恨秋愁尤二姐自认全是自惹,从头到尾曹公用一个贤德一个痴心揭示悲剧。凤姐之威,贾琏之误,春秋笔意仅落入旁人眼中。

尤二姐入大观园之日,钗黛一干人都为她暗加叹息,只有风口浪尖之人逆来顺受,把一切磋磨当成罪有应得。香销玉断的结束,为大观园平静童年投下第一缕阴影,也为富贵散人又敲响一声警钟。

五 【问英雄】 尤三姐

夜来风雨打窗纱,问你是谁来谁是奴家?莺莺燕燕绾青丝笼烟霞。

陷身虎狼穴,袖手抹琵琶。金杯来三尺去,敲碎鸳鸯瓦。

假若尤二姐被赚入贾府之日,尤三姐果然还在世,这悲剧有没有可能避免?按说尤三姐胆识手段俱全,拼得鱼死网破的勇气更非常人可比,凭着这些和凤姐儿放手一搏,保护姊妹俩全身而退,到底有没有胜算?

难说,红楼一书从来不是哪个人的天地,就算是凤辣子也常见捉襟见肘的窘迫。一张世网张开,零零落落的网眼都是陷阱,踏进去就是万夫所指,谁也别想逃开宿命的摆布。尤三姐有胆有识有才有气魄,唯独没有闯出血路的机会和清醒。

四 【镜中路】 邢岫烟

秋江暮景,芰荷烟水,陶然相逢画图中。

却莫问十里珠帘步盈盈,自别后咫尺天涯忆卿卿,误尽前情。

岫烟,一直在受人忽视中引人注目。初入贾府风光被宝琴掠尽,咏红梅花一诗仅得泛泛褒奖,倒是漫天大雪下十余件大红雪氅,整整齐齐映着岫烟的瑟缩冷落。别家姊妹可得父母长亲照料,唯有岫烟在迎春紫菱洲上独自料理生计。

话锋转处,超离于贾府的栊翠庵主人妙玉给宝玉下帖,使得喜好闲书的贵公子无言以对,迎面走来别有来历的岫烟,款款道出槛内人的渊源。比薛蟠更似宝钗手足的薛蝌,渡头亦有一面之缘,就算薛家日后败落,不过依旧还一个平淡度日而已。至此,岫烟地位昭然,回头再看那句“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隐隐暗合宝钗的“淡极始知花更艳。”

三 【少年时】 傅秋芳

绿鬓红萼,鹅黄嫩绿,看尽幽独成秋色。

一池风裳婷婷举,嫣然摇落,并刀断绿波,红药良多。

邢岫烟,傅秋芳,一对难得好名字,云无心而出岫,秋波澹澹长空逝。岫烟平淡家事中平淡度日,秋芳却只能任岁月拨弄看年华老去。岫烟之淡雅全从他人眼中而出,秋芳之出色全自他人口中散布。

无一字正式描画,竟引得当年疑惑这女子何等奇特?致使痴人痴语的贾宝玉因她而破例,那可不是简单破例,容忍两个婆子进内问安绝对是宝二爷的挑战。其兄将之奇货可居,陷入买株还珠的窘境,所谓琼闺秀玉依赖的原只是美貌皮相,等容颜被时光买去,那躯壳又当如何自处?

二 【碧无情】 薛宝琴

绿绮天外弹,琅数遍栏杆,琉璃世界曾住惯。

但慕她月貌花容,踏沧溟且笑孽海情天,香雾云步独自眠。

书过一半,薛宝琴方踩着光圈出场,踏过其姐的隐约妒恨,溶解颦儿的固执自伤,博得了一个众口盛赞。贾宝玉一个“形容不出,”唯一一次无人质疑,探丫头且笑且论:“连园里这些人总不如她。”更诡异的是老祖宗贾母啊,一见宝琴居然把艳冠群芳的宝钗、风露清愁的黛玉顿时抛之脑后,谓画里的美女怎比的了她?

容颜当之无愧的绝色,年龄既小才华却高,十首怀古诗显出见识不凡,如此女子莫不是天外来客?宝琴来京缘由白纸黑字早有明论,借着贾母为宝玉议婚又详加解释,许婚于梅翰林之子,此来只等毕姻。那薛蝌长兄本该如父,妹子之事不了结就不敢先行议婚,长幼有序古今同理,薛家唱的这又是哪出?原来,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一语双关,宝琴之事都不可常理论之。

一 【隔云端】 甄英莲

繁华过处,天未老,人已暮,望不断故园轻雾。

珍重凝贮,愔愔读尽别绪,静锁一庭风雨。

姑苏城走失的甄英莲,应天府得来的美香菱,两个名字两种深意。英莲是前尘,香菱是今世,前者说明别有身份,后者揭示薄命原委。香菱之貌,颇有东府蓉大奶奶风格,蓉大奶奶秦可卿贾母孙辈媳妇中第一得用之人。香菱之才,屈于经历风波之后绽放异彩,“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斯人斯景,只求团圆。与谁团圆?家乡父母杳不可寻,今生栖身之处风刀霜剑,即便千般小心万般痴心也博不回一个——苟安!致使香魂返故乡的原因,不止一个夏金桂,风波来时香菱无力自保,她依赖之人剔除同是罪魁的呆霸王,剩下的薛姨妈和宝钗也是无能为力。薄命红颜遭受灭顶之灾,那金桂只是象征,这命运才是说书人着力敲打的重点。

金陵十二钗的册子,警幻仙子开门见山已有明说,是贾府上中下三等女子的终身事迹。既然分作三等,自然根据身份地位不同,正册之中都是姑娘奶奶,这副册自是次一等的人物。又脂评有话:“贾宝玉十二钗之贯也,”书名《石头记》贾宝玉当仁不让的记录员,石头无心人有心,贾宝玉又是一个多情至情毒之人,这册子人选果断由他亲疏之别甄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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