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我生病了,随之而来的就是各种各样闻所未闻的检查。在这段时间里,遇上各式各样的人,在医院里,在这个人间地狱里。
1.
这个姑娘是在检查是遇到的,她由妈妈带着来到这家医院。
在等待检查过程中,她一直乐观的开着各种玩笑,同我脸上忐忑的表情成了鲜明对比。她很漂亮,齐耳的黑发,乖巧的发丝从未张牙舞爪,五官立体,皮肤白皙,上身白T,下身牛仔短裤,从骨子里散发出青春洋溢。
我一度以为,她是健康的,是陪妈妈来看病的,她的妈妈精神萎靡,昏黄的眼珠不应该是她这个年纪就出现的颜色。
年轻姑娘挨着我坐下,我们彼此没有搭腔,在这家医院,凡是从各地奔来看病的,都是各地无法医治的难疾,大家汇集在这里,一开口,无非是,当地治不了了,来这里碰碰运气。
我来这里好几天了,已经失去了对他人人生感兴趣的念头,无论是脑癌,肺癌,肝癌,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不能代他们去死,他们也不能代我去死。
女孩进了诊室,她的妈妈紧随其后,诊室门打开得瞬间,里面还有一位病人伙同他的家属,在同医生激烈的争辩着什么,似乎从激烈的争辩中,可以找到活下去的机会。
门关上了,似乎将世界活生生的割裂开来,门外的我们,等待宣判,门内的他们,正在接受宣判。
真是残忍,那扇门那样重,我拼劲全力也推不开,我不能拉着就诊人的手说,别害怕,咱们不会死。
死亡就在那里,你绕不过去,只能自投罗网。
女孩出来了,她低着头,整理着自己的报告单,厚厚的一沓子,她用非常轻快的语调同她妈妈讲:我说不来吧,哪都治不了的。浪费钱,吃点啥不好。
女孩的妈妈落寞的从门内出来,似乎又回到了人类世界,可这个人类世界,将要驱赶她的女儿。
女孩从我身边走过,我抬头看了她一眼,想记住这个不幸的生命,我看到她嘴唇颤抖着,眼里的泪,极力忍耐着,却依然从脸颊划过,吧嗒一声,滴到了绝望里。
纵然是用多么轻松的语调来掩饰,都无法遮掩面对死亡时的恐惧。是真的死亡,不是咱们平时嘻哈玩笑的死亡。
是再也见不到挚爱双亲的死亡,是无法抚摸孩子娇嫩肌肤的死亡,是再也吃不到火锅,穿不到新衣,看不到生活小确幸的死亡。是冰冷的躺在床上,送进火化炉,然后在地底沉睡永久的死亡。一切归于零,这个世界不再同你有任何关系,故事的结局你永远不知道的死亡。
2.
主治医生告诉我,我的病如果治疗,死亡率不高,但需要大量金钱支撑。我笑了笑,贫穷的生活怎么能奢侈到用全家生存的金钱来支撑我这个残缺的身体。
我住进了病房,手上带了一条象征希望的粉红色的腕带,上面写了我的名字,血型,疾病。
我想,这个腕带,会不会就是我对这个世界最后的讯息。我看过医院的窗户,是可以打开的,如果我像一只鸟儿一样,顺势而飞,会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自由?那么这个腕带,可以在我永远闭嘴的时候,告诉旁人,这具尸体,为何而亡。
临床是一位老太太,七十多岁,一条病腿做过三次手术,这一次,患处再一次复发,大面积复发。
她这个病最好的治疗方法是截肢,只要将小腿之下截掉,那么她的健康,不受影响。
阿姨年纪大了,她想完完整整的躺进棺材。所以,她忍耐着一次又一次的病痛,将患处的肿瘤,刮除刮除,再次刮除。三次的刮除,没有成功阻止肿瘤的复辟,反而终于成功将它惹怒,肿瘤说,这次,我非要带走你的腿。
我在医院住了五天,看阿姨同医生纠结了五天。
阿姨的病腿,经不起再一次刮除手术了。
我问阿姨,这次复发,距离上次刮除,有多长时间。
阿姨的儿子依在凳子上,道:不到三个月。
我心中惋惜,如果刮除一次可以撑个一年半载,那么刮除还是有点价值的,可手术与复发得时间间隔的越来越短,仅仅刮除,无疑隔靴搔痒。
五天之后,副主治医生对我说,针对我的病,有一种靶向药,可以控制病情,肿瘤小一点,你手术时的危险就少一分。但这个药,国内没有,需要找代购。
我点点头,表示了然,为了一点生存几率,都要试一下。临走时,阿姨的儿子跟我说:你真幸运,有药可控。
我真的幸运吗?我并不是逃脱了死亡,而只是将死亡的概率变小。
3.
第二次住院住到了我们当地医院,做一个大手术前的小手术。
这是一个充满死亡得科室。
光着头的病人,瘦骨如柴的病人,不停打着嗝的病人,还有八十岁高龄的病人。各式各样。我,是这里最年轻的一个,病人们用同情哀怨的眼神看我,太可惜了,这么年轻。我努力裂开嘴笑着,我们这个病,就专门找年轻人。
病房很挤,一间小小的房间,挤了四张床。大家都堵在通向死亡的路上,都期盼着这个路堵的长一点,久一点,自己还可以多喘两天的气。
紧挨着我的病人是胃部大出血,他瘦骨如柴,面色是土黄色的昏暗,整个躯体似乎已经死亡,只剩下一口气在苦苦的吊着这个人的生命。他胳膊上一年四季的带着打针的软管,他太虚弱,虚弱到软管一旦拔下,就再也找不到可以入针的血管。
中间床是一个老太太,八十多岁了,儿女围绕一床,她同样瘦骨如柴,形容枯槁,那双无神昏聩的眼睛,似乎已经看到了死亡的大门。
挨着门的病床上躺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他从未起身,也不讲话,他总是静悄悄的拉着帘子,将头埋进散发着消毒水味道的枕头里。后来我听弟弟说,这个人的老婆拜托他拿过一次病例,她说她走不开,病床前不能没有人,拿了病例放到外面,男人不知道自己什么病,不能让他知道。
我想这个男人知道自己是什么病,住到这个科室的人,有几个可以好好的走出去呢?他那么安静,似乎就是为了提前适应死亡后的静谧。
走廊对面的一个病人,从早到晚打着嗝,一停不停,我挺好奇他是如何吃饭如何喝水的呢。他精神状态非常好,常常在走廊里同其他病人侃大山,经常打着嗝的开怀大笑。后来我弟悄悄跟我说,打嗝男人是胃癌晚期,他的老婆边打电话边偷偷的掉眼泪。我顿时嘁嘁,爱笑的人,也常有死亡光顾。
医院的夜晚总来的特别早,房间内除了手机亮着,寂静无声。我那个弟弟偷偷的躲出去给他的小女朋友打电话,我安静的躺在遮上帘子的病床上,闻着消毒水的味道,体会着生命的奥义。
走廊里急匆匆的传来脚步声,护士,医生,家属的声音此起彼伏,渐渐的,新来的这个加急病人被推进了手术室。
我似乎飘在半空中,跟着病人进了手术室。我看到手术中的白灯亮了起来,然后又看到躺在手术室的那个紧闭双眼的病人,手术台上的无影灯亮的刺眼,穿着蓝色手术服,带着蓝帽子的医生进进出出,忙忙碌碌。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病人推回病房,我听到家属充满泪水的喉咙里,万分的感谢着医生。
半小时之后,那间病房传出了悲痛的哭声,撕心裂肺,那种声音是可以穿过阴间,直达死者心灵的声音。那种嚎叫,将天空裂开一道口子,暴雨突袭而至,淹没了大部分土地,人们都在水中窒息着。
病房内依然静悄悄,但我知道大家都在竖着耳朵听那痛苦的哭声,那哭声,也似再哭我们。
从这个病人送进科室,然后手术,推回病房,没有两个小时。但就是这短短的两个小时,看一段电影的时间,一个生命,已经从这段画卷中,抹去了。
当晚,跟死者一个病房得病人都搬了出去,能回家先回家,不能回家得住走廊,没有病人愿意住死过人的病房。可哪间病房没有死过人呢?现在我躺的这个床上,不知死过多少满怀梦想的人。
死者家属忙里忙外的处理着后事,我恍恍惚惚中睡着了,当第二天,我询问那间病房如何处理时,同病房的家属告诉我,昨晚就住进新来的病人了。
仓促着,病人你追我赶的奔赴前线。
一个星期后,我出院。不是痊愈,而是大手术之前的小战役打完了,我没有出院的兴奋,因为我深刻的知道,这只是第一步而已。但我依然热情满满的同其他病友告别。他们都很开心,出院,就意味着康复,就意味着活着。只要有一个人出院,在这个科室里,就飘荡着活着的气味。
我笑得灿烂,这种象征活着的光芒,一定要散发出去。
4.
第三次住院又来到了那家省立大医院。这次我的心态好了很多,我已经可以拿着自己的病开玩笑了。
这次的病友是一个四十的大姐。她一直躺在床上玩手机,对周围的人和事兴趣缺缺。我注意到,大姐只有一条腿,一条右腿。而我认真的看了看自己的右腿,暗自询问,你还能存在多久?
后来,慢慢熟悉起来,得知大姐的病情跟我的惊人一至。
都是腿疼了好久好久没有重视,等到了医院一检查,在盆腔里长了一颗硕大的肿瘤。然后大姐一家就在这个医院里选择了置换髋关节,然而,恢复期还没过,那个簇新簇新的关节一次都尚未使用,病灶又顽强的复发了,最终,大姐选择了舍车保帅。
我看到大姐空荡荡得左腿,也看着自己尚在却不知还能坚持多久的右腿,无不感慨的说,医院真是一个可怕的地方,吸干病人每一滴血,榨干家里的每一分钱,然后,还不得不舍弃肢体,甚至生命。
5.
写作群友在讨论,什么是天堂,什么是地狱。在我心里,医院是天堂,救人无数,带来希望。而同时,医院也是地狱,数不清的哀嚎声,家庭破碎声游荡在你听不见的病房。
故事的最后,没有结局。因为我并不清楚命运想给我一份怎么样的结局。她并没有给我展示医院天堂的一面,也尚未将我拉入医院的地狱。
我还在游荡,在人间。
(本故事纯属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