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每到过年总是要买几斤肉,包顿肉馅儿的饺子,炒的菜里也要放上几片薄薄的肉,见点荤腥,这是我家当年惯常的做法。而每年过年前买肉,这事儿总是要父亲亲自去办。父亲当年还几次笑着对我们说,这是他的作业,他必须合格地做好交上。
那时候一入冬,村里有些人家会杀猪,断断续续一直到腊月底。一头猪吃不了或者舍不得吃,他们会卖半头甚至大半头。村里不杀猪的,买肉就到他们家去。早晨你醒来,如果听到村里有猪在拼命嚎叫,那是它的主人把它按在了案台上。听声音辨方向猜人家,父母就会说,这是谁谁家又在杀年猪了!父母随意一说,哪知道我们小孩子馋得做梦都在吃猪肉。
然而有一年,直到差一天就到除夕了,父亲还没有完成他的作业。这一阵子父亲在忙,错过了买肉的机会,等想起来时,村里已经没有杀年猪的了。
年说来就来了。腊月二十八的晚上,父亲说,后天就是除夕了,明天我到集上去买几斤肉吧。父亲所说的集是在乡里,离我们这里有20里远。那时候要去集上,需要骑自行车或者走路去。家里那年还没有自行车,如果要去,当然要借一辆自行车,但这还不是最麻烦的,最麻烦的是要穿上大棉袄大棉裤,戴上狗皮帽子,帽遮乎上的帽带还要系得紧紧的,而且还要把母亲的围巾系在脖子里,戴上棉手套,穿的大棉鞋里垫上昨晚在竹炕席下炕得滚热的苞米叶子(做鞋垫)才可以出发,不然在黑龙江这零下二三十度的冰天雪地里会被冻坏的。即便这样全副武装,谁也不愿意出门受这一趟冻。
第2天一早吃过早饭,父亲正准备到二十里地外的集上时,邻居张大爷匆匆来了。他说,老耿你不用去集上了,前村儿今天有一家杀猪的,你快到他家里去买几斤肉,给孩子们过个荤腥年吧。
父亲听了自然高兴得很,前村离我们这里也只有五六里地,比上一趟乡里要近便得多。不过虽然近一点,但这一天早晨外面的天空下着小清雪,天阴冷阴冷的。这种天气人出门在外脸蛋儿都会冻得生疼,风吹在额头上感觉像无数的锥子在往里扎。
父亲穿好衣服,骑着借来的自行车便出发了。因为不太远,父亲大意了,戴着的狗皮帽子帽带儿并没有系上,帽遮乎自然上翘,露着两个鳃和两只半边耳朵。父亲到了前村,打听谁家杀猪,然后找到了那家买了4斤肉,高高兴兴往回赶。
人一到院里,父亲的声音先传进了屋里:肉买回来啦,肉买回来啦!我们兄弟姐妹7个人全都高兴地从屋里飞出去迎接父亲,大家争着去接父亲手里的肉。父亲把肉递给跑的最慢的小弟。小弟高兴地接过用麻线穿着的一嘟噜肉,那肉都已经冻得发白发硬了。大哥就接过了父亲的自行车支在了旁边。
父亲对我们说,你们不戴帽子就出来了,过个年冻感冒了就麻烦了,赶紧进屋去。我们这才发现外面实在是冷得冻死人,大家赶紧嘻嘻哈哈进屋。
父亲进了屋,摘下狗皮帽子,脱掉大棉袄,到炉子跟前坐下又要脱掉冷透了的棉鞋。这时眼尖的母亲突然说,他爹你的耳朵怎么是白的?
我们这才都把目光集中在父亲的耳朵上。他的左耳朵冻得通红,而右耳朵却是白的,就像是挂了一层霜。
父亲问,是白的?一边照镜子一边伸手去摸右耳朵。摸的时候父亲稍微按了一下。这一按不要紧,父亲的耳朵变了形,松开手之后却没有恢复原来的形状。母亲凑上去看见父亲的耳朵折出了一道裂痕,伸手轻轻抚摸,感觉手上冰凉。母亲惊呼,冻了,冻住了。
父亲又要用手去摸,被母亲制止。父亲觉得应该立刻采取措施,于是赶紧到了外屋地,那时候我们的外屋地是上冻的。父亲用一只碗在冰凉的水缸里盛出了一碗凉水,把自己的脸侧着低下头,把右耳朵整个泡在凉水里。
过了一会儿,父亲抬起头来,母亲和我们兄妹几个都围上去看父亲的耳朵,表层居然缓出了一层冰。
再多泡一会儿!母亲不放心又对父亲说。父亲便又把耳朵在凉水里泡了一会儿,直到耳朵表层的冰完全融化。
那年父亲的右耳朵红肿了好几天,也痒了好几天,不过好在并没有受太大的伤害,过了一些日子就恢复如初了。
我父亲在谈起这件往事时,笑着对我们说,还好,赶在年前我交上了作业。
作为我的父亲,他养活了一大家子人,他的作业何止是年前买这几斤肉啊!一家九口人的吃喝拉撒,生病,奉养老人,我们兄妹7人成家立业,这都是他的作业。这些繁重的作业压塌了他的两只肩膀,压弯了他钢铁一样的腰。
他们那一代人是最需要减负却无法减负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