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秋雨,是时光研磨的墨汁,自九霄云外缓缓滴落,将八百里秦川染作一卷洇湿的史册。雨丝斜织在雁塔飞檐,凝成珠帘碎玉;积水漾开于朱雀石砖,倒映宫阙千年。青灰天色与赭黄城墙交融处,恍有周秦汉唐的魂灵踏雨而来,将“时过境迁”四字刻入每道砖隙、每片落叶。
冷雨敲窗,淅淅沥沥落于公交车身,又沿玻璃蜿蜒而下。这座城总教人恍惚,方才还是车马喧嚣的现代街市,转瞬便被雨幕揉成朦胧诗卷,让人跌入时空叠影的深处。雨水沿着城墙雉堞蜿蜒而下,在明代青砖上画出岁月的纹路。永宁门瓮城的千斤闸槽积了半潭雨,竟成了一面镜子,左半边映着明末战火留下的历史斑驳,右半边晃着今日游客举着的油纸伞。雨雾中的明城墙不再是砖石垒砌的边界,而是浮游于时空之间的巨舟,载着长安城千年兴衰缓缓航行。忽有秦腔声穿雨而来,一句“黄土埋骨山河改,唯有清风似旧年”,与风中似有似无的历史回响相融,惊得檐角铜铃轻颤,声韵喑哑。
钟楼宝顶在雨雾中浮耀幽光,景云钟的余韵被雨水揉碎,散作万千时光的碎片。藻井中央的蟠龙衔珠图吞吐雨气,将明代万历年间的搬迁往事酿成陈酒。铜钟表面唐睿宗李旦的铭文被秋雨浸得发亮,古老“景云”铭刻与现代钟声的物理振动在雨中共振。遥想唐代景龙观钟鸣之时,曾见证都城生活的熙攘庄严,而今只余雨打铜钟的泠泠清响。
鼓楼二十四面节气鼓静立如禅,雨珠顺着鼓身纹路游走,依稀再现了唐代“揭鼓催花”的羯鼓韵律。雨后的北院门老街,青石板路泛着幽光,缝隙间雨水蜿蜒如溪,恍若时光的脉络。倒影之中,历史与当下悄然重叠,仿佛可见昔日西域商队的骆驼驮着香料缓步而过,睫毛沾着晶莹的雨珠,驼铃清音穿透雨雾袅袅不散;又似见得胡姬怀抱琵琶翩然起舞,弦上流光与锦绣衣裙交织,舞步轻点之处,正是今人踏过的湿润青石。
广仁寺绿度母殿前的古树缀满雨珠,每颗水珠里都藏着一个迢迢旧梦。康熙御笔“慈云西荫”匾额沐雨更显沉凝,金色字迹在水汽中浮动如云。转经廊铜筒随游人拨转划破雨幕,筒内经文咒文与雨声同频旋转,将人间祈愿托向云端。寺内的丁香树正落着黄叶,金黄的叶片粘在《御制广仁寺碑》上,仿佛还在追忆康熙年间敕建寺院的盛况,那时红墙黄瓦间尽是虔诚身影,而今只剩雨打丁香的细碎声响。藏香青烟穿雨而上,与古城墙的历史烟云在空中共舞,终化作云层里慈悲的凝视。红衣喇嘛踏过水洼,袈裟拂起的水花里,清初建寺的庄严与今朝景致在刹那间重合。
护城河水托着落叶静静流淌,一侧映照着千年城垣的沧桑月影,一侧倒映着现代都市的璀璨霓虹。秋雨在水面绘出无数同心圆,每个涟漪都漾开一段前世今生,忽而是明代筑城匠人的汗滴倒影,忽而是唐代宫女在御沟放流的红叶诗笺,忽而又化作今朝游船划开的粼粼碧波。河水默然承载着数百载烽烟与繁华,将守城时的血火、太平时的莲灯、新时代的欢歌,都融进绵延不绝的水纹里,恰如“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的浩叹,却因着长安特有的厚重,多了几分从容与温暖。
潇潇雨声里,旧梦迢迢而至。城墙垛口悬着的水珠滴落,在护城河面敲出年轮般的圆晕。钟鼓楼华灯初上,青灰瓦当淌下的水帘泛着温润光晕。广仁寺的转经筒仍在吱呀作响,将雨水转成慈悲的法轮。千年雨水依旧浸润城垣,静看汉唐风韵在现代街巷间焕发新颜,见证长安永是长安。
(2025年9月11日 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