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芸 | 著
﹌﹌﹌﹌﹌﹌﹌﹌﹌﹌﹌﹌﹌﹌﹌﹌
戈壁的风裹着砂砾磨平了矿坑的棱角,却在霍城农场的土地上,吹出了另一番生机。当驴车的木轮碾过带着潮气的泥土,那股浓烈的、混合着青草和羊粪的特殊气味,便顺着地窝子的缝隙钻进来,在每个人的鼻腔里宣告:生活的转机到了。
某个清冷的早晨,姥姥捧着白瓷碗的手还带着昨夜夯土的颤意。她眯起眼睛,像守护着珍宝般,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极其吝啬地从一个小小的纸包里,往碗底抖落着珍贵的砂糖粒——这是兵团对职工的特殊供应,每人每月只有可怜的二两。
碗里盛着的是兑了水的稀牛奶,表面漂浮着几点细小的油星。油星晃晃悠悠,清晰地映照出旁边大舅那张稚嫩的脸,和他正偷偷伸出舌头、飞快舔舐自己碗边上残留的一丁点甜味的动作。
晨光渐盛时,远处连队小学的方向飘来孩子们的读书声。姥姥望着渐渐空了的碗,忽听得一声驴鸣撕破空气—— 那参差不齐却充满生机的‘人之初——’稚嫩的读书声突然被打断,惊飞了窗台上啄食草籽的麻雀,又在戈壁空旷的天际荡出悠长的回音。
姥姥正望着学校方向出神,忽见一群孩子从土坯房里涌出来,扬起的尘土在阳光下翻涌成金色的浪——课间休息时,孩子们互相交换的零食,是硬邦邦、能硌掉牙的糖油饼。书包里的课本,边角早已被翻卷、磨损,像疲惫的翅膀。
日头西斜,戈壁被染成蜜色。孩子们背着书包嬉闹着跑远,扬起的尘土渐渐消散在晚风里。 风沙在日落后变得温柔,将最后一缕天光轻轻卷进地平线。
当全家人结束一天的劳作,挤在烧得暖烘烘的土炕上,土炕烫得后背发麻,菜糊糊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窗纸。三个孩子捧着豁口的碗,呼噜呼噜的吸溜声里,姥姥忽然发现,戈壁的夜晚竟也能这般滚烫。
暖意从脚底漫上心头时,姥姥望着窗棂外摇曳的月光,恍惚看见盐碱地上倔强生长的骆驼刺。或许正是这戈壁独有的坚韧,才能孕育出意想不到的希望。
就在这时,眼尖的二姨突然指着窗外低喊:‘快看!’只见苇笆墙外那几株耐旱的沙枣树枝头,在料峭春寒中,竟已悄然暴出点点细小而倔强的青绿色嫩芽!
这破土而出的生机,恰似即将降临的新生命——为了迎接又一个小生命(三姨),姥姥翻箱倒柜,拆开了最后一件从青岛带来的旧棉袄。
粗粝的手指在针脚间来回游走,布料摩擦的窸窣声里,恍惚传来海浪拍打礁石的回响。当最后一道线头崩断,棉絮如云朵般散开—— 几片早已干瘪发黄、几乎辨认不出原貌的鱼干碎渣,如同被岁月遗忘的标本,悄然飘落出来。
它们曾在旧棉袄里沉睡了三千里风沙,此刻却像被唤醒的游子,迫不及待地融入戈壁的夜色。
当新生儿的啼哭响起,这些来自黄海的咸涩记忆,终究化作了新生命第一口呼吸里的潮润,让异乡的土地,从此长出带着故乡盐味的春天。
姥姥轻轻摇晃着怀中的婴儿,忽然望见窗外飘来几缕青烟。窗棂外,傍晚的炊烟正从各家各户的烟囱里袅袅升起,在戈壁清冽的空气中,炊烟时而聚成蓬松的棉絮,时而拉长成细长的丝线,恍惚间,竟与她记忆里青岛码头的晨雾、母亲熬鱼汤时飘散的热气重叠在了一起。
每一次扭动都裹挟着渤海湾的咸涩与胶东半岛的月光,试图在空中拼凑出那首魂牵梦萦的蓬莱小调。音符尚未成型,却已在晚风里酿成了液态的乡愁,一滴一滴,落进她布满皱纹的眼角。
风掠过苇笆墙的缝隙,将炊烟揉碎成更细密的丝线。这是故乡跨越三千里的呢喃——它曾托着姥爷掌纹里的盐霜,如今又缠绕着新生儿的襁褓,用最温柔的震颤,为戈壁滩上的新生命哼唱起跨越时空的摇篮曲。
每一缕烟丝都浸透岁月,既是天山雪水煮沸的粗茶,也是黄海浪花凝成的盐粒,在暮色中织就一幅流动的、苦涩与甘甜交织的绸缎。
那些从旧棉袄里飘落的鱼干碎渣,此刻正乘着炊烟的涟漪,缓缓沉入戈壁的夜色。它们像被岁月腌渍的记忆标本,在新生命的啼哭中苏醒,将咸涩的过往酿成养分,滋养着异乡土地上第一株带着故乡盐味的嫩芽。
当炊烟散尽,月光爬上沙枣树枝头,新生的啼哭与远方的潮声,终于在戈壁的夜空下,完成了一场跨越山海的和弦。时光在粗粝的掌纹里悄然流淌,转眼便是七个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