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水沿着那条漆黑的甬道向前走,手里握紧她的刀。走了不知道有多久,终于在尽头有光的地方遇见了路雨深。
“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看你。”路雨深笑着说。
这一笑像极了多年前的初见,若水有些恍然。迷蒙间她丢掉了手上的刀,也对他笑了起来。
俄而却有一道白光迅速闪过,但见路雨深神色一变,竟伸出一把长长的剑直直刺透了自己的胸膛。
“若水,你原谅我……”
她听到路雨深这样悲戚的说。
忽然画面一转,她似乎已经死去,躺在一个长长的棺材里。她伸手敲打着又厚又硬的木板,想告诉外面的人自己还活着,却没有一个人理会她。她惶急的流着眼泪,一回头忽然看见身边躺着一个熟悉的男子,眉目温柔淡雅。
子宁!
她大喊着他的名字,终于梦醒。
睁开眼睛,小衣有些被汗水濡湿,眼角不自觉的躺下几滴眼泪,若水急忙用手抹了抹。
房里的蜡烛快要燃尽,窗外却还是一片漆黑,似乎盼不到天亮。
若水没有心情再睡下去,索性披了衣服坐起。稍微揉了揉额头,便听见门外侍女匆忙的脚步声。
“何事?”
“夫人!绣风禀报,温言逃走了!”
温言?
若水在心中把这个名字细细回想了一遍,才想起是子宁刚满十八岁的小堂妹,立刻斩钉截铁的说道:“抓回来!”
“是。”
属下领命而去,若水也立刻梳洗了自己,前往温家的地牢。那里关着一个女人,是子宁的姑母,此时此刻,这是她最恨的人。
若水是在四年前嫁入温家的,那时她明明已经心灰意冷,却偏偏有个子宁对她一往情深。不惜为了她违抗父命退了另一个名门世家女的亲。
于是,她便嫁了。
成亲那晚甘州城里大雪如絮,飘落在她红色的嫁衣上,子宁给她披上一件丝绒大氅,再轻轻将她拥进怀里,温柔为她拭去额前碎雪,说:“这样看雪,才不会冷。”
她终于肯笑,低头偎进子宁怀里,耳边是簌簌雪声。
那时的她,尚且意识不到温氏一门的危机,不知道暗处多少人盯着他们的幸福,心中各自盘算。
婚后子宁携了她在城外一个庄子里避世而居,她便轻易认为,以后自己一辈子,就会与子宁这样平淡度日,像一对寻常的农家夫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可才过三年,子宁便撒手人寰,剩下自己形单影只。
若水不愿意去想,她怕,她也恨。
她永远无法忘记最后看见子宁的样子,每每想起,都恨的咬牙切齿,想将地牢里关着的温萍千刀万剐,狠狠撕碎。分明是子宁的亲姑母,分明是血肉至亲,却如此残忍的夺走他的性命。
此刻她站在那个女人面前,居高临下。
若水抬起了头,对着牢里那个奄奄一息的女人冷笑道:“我总算知道了当年为什么你要夺这家主之位,原来将人的生死握于手掌之中,是如此惬意的一件事。当年你杀死子宁的时候,恐怕比现在的我要开心许多。”
温萍缓缓的睁开了眼睛,却没有理会这位温家女主人的话,自顾自的说道:“温言已经逃走了。”
“我正是要问你,温言能有多大本事,竟能从这个地牢里逃走?她会去哪里?”
“你想知道?哈哈哈哈……她在哪里?”温萍突然不可抑制的狂笑起来,像是发疯一样,她将一缕怨毒的目光投向若水,快意的说道:“你怎么不去问你的老情人,她在哪里?我当年在外行医时,路雨深可是欠了我们母女天大的人情,没有我们,他早就死了。你快去找他,你这么能勾引男人,你就去问问他,肯不肯为你杀了温言?”
“我说是谁这么大本事,原来是他?”若水皱起眉头,淡淡瞥了她一眼:“你以为你这么说,就算是报复我?”
“那个男人当年刺了你一剑,你的心口就不疼?我只恨你怎么这样命大,那时居然不死……”
若水在牢外看着这个女人发泄,很快就不耐烦了。许多年过去,再次听到这些话,她的内心依然会刺痛,她实在不想承认这个女人说对了,可那又有什么关系,这一点点的痛,完全不影响她将要完成的事情。过去之事譬如流水,若水已经不会放在心上,连同心口那道剑痕。
她转身离开之时缓缓的回头对温萍说:“就算有路雨深,我也照样杀得了温言,害死子宁的,我一个也不放过!”
若水的眼光蓦然一狠,对身边的手下使了个眼色。
一切因果冤报终究是有迹可循,当若水知道子宁死去的真相的时候,她就再也失去了曾经的天真。她排除了一切障碍代替子宁成为温家的主人,只是为了复仇,她对自己说,绝对不能失败。
青烟蔓草,白云悠悠。
此处是离温家庄三百里远的白鹿堂,温言在房内断断续续哭了许久,被路雨深点了昏睡穴,这才算是安静下来。他们离开温家庄已经有五天,这期间始终追兵不断,然而凭着路雨深的武功,总也支撑了下来。
温言是个未经世事的姑娘,突遭变故,整日担忧母亲安慰,以泪洗面,着实让人担心。
路雨深有些忧虑,一个人静静站在院子里,握着一支长笛。
此刻,他正在等一个人,许是有些心焦,手指在笛孔泛红的边缘处反复摩挲着。
记得他与这笛子的主人初识,才刚刚二十岁。一个人拜别师父下了天台山,身携长剑,意气风发。
那一天,在一个孤村,他方追赶一群马贼为村民讨回失物,坐在一个酒馆里饮酒。
天色将暗,便有一群人气势汹汹的骑着马来找他报仇,原来是被他放过的那些马贼心有不忿便找了帮手前来寻衅。
他与那群人战至最后,终于力竭倒了下去。最后,是一个红衣翩翩的少女出来救了他。
那个女孩子身后绑着一柄细窄的短刀,出手迅捷凌厉。像一只蝴蝶一样斑斓的在他眼前飞起。
那是十六岁的若水,他们相识以后,便结伴江湖,行侠仗义。
若水没有姓,她说是因为自幼无父无母,养父不知道她姓什么,就只给她取了名字叫若水。
末了又回头问他,你为什么叫雨深?
他微微一怔,想了想便答道,或许是因为我娘生我是在野外,那晚下着大雨,我娘几乎冻死,却还是将我生了下来。她为我取名雨深,大约是让我不忘当日之苦。
若水便低了头叹气,你娘真可怜。
他有些动容。
那一年的年底,他终于要回山。与若水道别时,得了这支笛子。
若水有些不情愿的扭过头说,我上次在街上转,看见有人吹这个吹得很好听,我希望你明年来找我的时候,也能吹笛子给我听。
他笑着说好,还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若水又闷闷的说,我家那边的梅子很好吃,今年出来的时候,我带给你。
好。
于是回山之后,他跟师兄学了三个月的笛子,终于学得了一首像样的曲子才敢下山。他吃了她从家里带来的梅子,便吹给她听,最后再跟她说,这首曲子的名字,叫《凤求凰》。
十几岁的小姑娘一下子红了脸,有些不知所措,最后忿忿的抱紧了怀里一堆梅子扭头说,你欺负我,不给你吃了!
他总还记得那可爱的模样。
时至今日,他依然忍不住回想。如果当初,他们没有做出那样的选择,那么,一切是否还会像今天一样。其实现在想来,当年他们之间的事情,并非无可解决。如果双方再肯退让一步,就算当时无法圆满携手,也不至于落得今日地步。
然而许多事情当时始料不及,到最后只空落得一场怅惘。
当他终于知道她是幽兰山庄的少主,那个足以令大半个中原人闻风丧胆的江南杀手组织的成员。他曾经鼓起勇气带着他回了天台山,却被师父软禁于后山思过。
而若水,自然是被逐出山门。
再过一年,等他终于被师兄放出关的时候,竟然是因为师父被幽兰山庄的杀手所杀。
究竟幽兰山庄的庄主是因为江湖利益,还是纯粹因为女儿受辱发起这次刺杀,已然不重要了。那时,整个天台弟子都回到了师门要报此血海深仇。
记得有些人负责联合正道,有些人负责暗中打探消息。而他只是茫然跟着自己的师兄弟,在夜里吹一吹笛子。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是为了给师父报仇吗?还是只想见她一面?
或许他明明只想对她说一声对不起,却亲手将她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从此再也无法回头。
他不敢再想下去,终于清醒过来。
抬头看了看天色,方才还晴空万里,此刻却有些阴云遮蔽了太阳,渐渐压向自己的头顶。
山雨欲来风满楼。
路雨深迎着风站定,微微闭上眼睛,突然嘴唇微动,喊出了一个名字。
“若水……”
庭院中几片枯黄残叶被风卷起,院外有人徐徐走近,穿着一身白衣,梳着妇人的发髻,钗环未戴,素面朝天,依然难掩其清丽姿容。
若水走进院中,冷若冰霜,似乎连他看一眼都懒得,开口便问:“温言在哪里?”
“这次,终于是你亲自来了。”
“温言在哪里?”
若水放大声音,毫不在意的打断了他的话,目光落定路雨深身后那间白屋,径直走过他身边。
“若水!”
路雨深大喊一声,终于拔剑,拦住了她,沉痛的说:“杀害温子宁的罪魁祸首已经找到,你为何不放过一个小姑娘呢?”
“斩草除根,这句话,难道不是天台派教我的?”若水冷笑,“她父母都是我杀的,我留着这个小丫头,自讨苦吃吗?”
“我听说你为了夺温家,做了很多事……若水,你罢手吧。”
“你没有资格让我罢手!”若水高高的抬起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已经杀了我一次,我们之间的一切,全都还清,你已经没有资格,再管我的事!”
路雨深心一沉,当年天台联合正道高手围攻幽兰山庄,是他的大师兄亲手杀掉了庄主报仇,之后擒住了若水,还是大师兄站出来,让他亲手杀死若水,不留祸根。
那一剑刺出时,一切便已经无可挽回,他明明知道。
就仿佛当时在天台山,他本来可以违抗师命带她下山,而他却没有这么做。于是在那一年的幽闭岁月中,只能从师弟们的闲言碎语中知道她后来受到了怎样的羞辱又被赶下天台,却无能为力。归根结底,自己是个懦弱无能的人,无法彻底斩断情根。那时明明已经下定决心刺了她这一剑,为什么这么多年来,还是如此放不下呢。再后来,听说她嫁入温家,所有的痴心妄想终于化成了灰烬,而现在,这样面对面,又算是什么呢?
“温夫人……我答应过她母亲,一定会护她周全。”路雨深缓了口气,剑锋巍然不动,依然拦住她,“要是温公子在,他也一定会答应的。温言……什么都不知道。”
若水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冷笑道:“我当初嫁给子宁时,本来已经心如死灰,好不容易才有了依靠。后来他的父亲过世,他回去奔丧,却被人所害。你知道他是怎样死的?温萍和她那个入赘的夫婿,派人在灵堂的香烛里加了迷药,等夜里子宁昏倒之后,再派人把他放进他父亲的棺椁里,然后和他父亲,一起下葬……你知不知道当我去挖那口棺材的时候,子宁他……”
若水忍不住红了眼睛,手却紧紧握成拳,不肯哭出来。
她嫁入温家,所有人都觉得她不合时宜,只有子宁一个人肯珍惜她。其实早在一开始,子宁救了她性命的时候,她便想,此生已了。为了报恩,只要子宁的要求,她都会答应。及至她终于嫁给他,却也总是子宁一直在呵护她,她根本从未对子宁付出过什么。三年来,夫妻之间,琴瑟和谐。她似乎回到了当初在幽兰山庄,无忧无虑。也似乎终于可以放下从前的事情,做一个平凡的女人。
子宁的父亲年轻时闯荡江湖落下了不少旧伤,唯有一个独子,自幼便当做温家的掌权人一样栽培。所以纵使后来子宁违背父命娶了她,最后依然得到了父亲一封家书,召他在自己临终之后回到温家继承家业。
那时,若水因为怀有身孕,无法与子宁一同回去。不久,却是子宁的姑母带着女儿温言提了许多的礼品来看她,说子宁根本没有回温家。
若水还在猜疑子宁是否是在路上遭遇了不测,终于承受不住而小产,失去了和子宁唯一的骨肉。
“温言是知道的……”若水缓缓转过头看着路雨深,声音凄厉,“她当时是知道的,如果她还顾念一些手足之情,肯为我通风报信,说不定我还有救子宁的机会。可是她没有,她眼睁睁看着她的父母作恶,你以为她没有参与,就能独善其身!”
忽然间天空中浓云密布,蓦然天空一声巨响,闪电骤然划过两人之间,路雨深看见若水的决绝的眼神,仿若当年,看着他一步一步提着剑走过来。他与她的故事,早就了断,他再也没有资格要求她做什么。
蓦然间,眼前似乎还是那个红衣翩翩的若水,一转眼便看清,是现在白衣飘忽,遥不可及的若水。
大雨倾然而下,他缓缓松了手。
“我答应过,会用生命保护温言,我会说到做到。”
“哈!”若水冷笑,雨水打在她的脸上,像是眼泪一般,“曾经也有个人答应娶我,可他没有做到。”
“若水,对不起。”路雨深看着他,目光沉沉,他终于对她说出口,“我等你,就是为了跟你说这句话。”
他与她相识相知,也曾经相爱相许,到头来却只有这一句话,到底也根本补偿不了她什么。
“这一次,路雨深会践诺,用自己一命……还你。”路雨深手臂一折,长剑已经稳稳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坚定道:“死前求你,放过温情,她虽软弱,本性却跟你一样。只有你,能够帮她。”
大雨朦胧,若水退后两步,似乎从未认识过眼前的男子。模模糊糊的,她忆起当年他们相识的样子,也忆起他为她吹笛子的样子,甚至是他提着剑来杀她的样子。
那是她少女时代最为刻骨和不堪的回忆,此刻终于被想起。而她的心里,居然平静了下来。
她看着这个他曾经爱过的男人,那把曾经插入自己胸口的剑,终于一点一点的,割进了主人的脖颈。一蓬血花就这样混着雨落下。
路雨深终于闭了眼睛,倒了下去。
那把长剑跌落在地里,带着浑浊的血和雨。
若水低了头,凝视着这把剑,她想起自己曾经问他,为何你叫雨深?
他说,因为他生在雨中。
如今,他也死在雨中。
也许他的一生,都是在路上前行,伴着旅途风雨,终于深陷泥泞,却再也无法抬头,看见阳光出现。
因为,他已经选择过,他无法再去后悔,只有为自己的所为负责。
所以,今日的一切,也算是求仁得仁。
路雨深的尸体就这样在雨中冰冷,若水就这么静静看着,像是在缅怀过去。
许久,她终于跨过那具尸体,继续前行。
她推开了那道门,那屋子里有一个沉睡的女孩。
若水缓缓伸手,触摸她的脸颊,眉目有些像子宁,温和而安静,然而终究不同。
子宁,是若水一生所见,最为可贵的男子,根本无法同他人比较。
她曾经为路雨深而死,之后,便为温子宁而生。
这便是她的选择!
而这个十八岁的女孩温言,她呢?
若水突然便想,是否该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这样的话,似乎以后的日子也不至于无聊。
曾经的若水,现在的温言,同样经历过那些惨痛的往事,是否会有不同的抉择?
若水突然幽幽叹了口气。
子宁,你若还在……看我变成这样,是否会怨我。
当初从从子宁的丫鬟绣风手里得知全部真相时,便秘密筹划复仇。重回温家之时,第一件事就是处置当时的温家家主,温萍的丈夫。
她是用同样的法子来报复他的,将他装在棺材里彻底活埋,好让那个男人知道,他对子宁做了一件多了残忍的事。
而温萍,却因为事先得知风声带着女儿逃脱了,总归是这个女人有些手段。说不定当年救路雨深,也是考虑到了今日。
不过,事情终究已经过去。若水自己,何尝不是因为这些事情,终于改变。
她有些欣慰的想,她的复仇,该结束了。
次日雨晴,温家庄的女主人终于回来,是坐着马车回来的,车上还有沉睡的温言。
绣风迎接主母归来,便忧心忡忡的问:“夫人要怎么处置她呢?”
若水轻笑一声,将马车赶走,随她到哪里,就是哪里了。
马儿长嘶一声,回身奔跑,一眨眼就消失在视线之外。
绣风不解:“那主母,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接下来嘛……种花!”
若水莞尔一笑,回身去了温家的后花园。
此处,林木深深。花影重重。若水当年在温家养伤时,子宁陪她看过几回。那时子宁总说,自己胸无大志,只想以后归隐田园,做个普普通通的种花客。若是有过往的惜花之人喜欢,他便折一朵赠之。后来和若水隐居时,也确实种过一些花,可惜总种不太好。
子宁总叹息说,看来自己只有看着花空自羡慕,却没有种花的福气。
若水便笑,你才种了几年,就生起这样的感叹。
子宁回头尴尬地笑笑,像个孩子似的。
这后花园,有她和子宁相识第一年种的水仙,此后几年,总也未来此见过,她实在有些怀念。
韵绝香仍绝,
花清月未清。
天仙不行地,
且借水为名。
那是子宁将她与水仙做比的诗句,这些年来,不曾忘却,其实这几句,用来比子宁,也许更为合适。
昨天刚下过雨,这株水仙也有些凋零,但总还开着。
若水笑着叹了一口气,还好。
岁华摇落,不负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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