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辣豆腐和红烧肉

生活本就是一场苦难,我选择接受或是放弃,都影响不了苦难。

阿芳生下来一个月,父亲就得了皲裂症,最小的口子一公分,长的可以见到口子里的肉和骨头。对于农民家庭来说,阿芳父亲等于是累赘。家庭的重担落在了母亲身上,养活两个孩子,一个病人阿芳母亲可以说是不堪重负。好在父亲夏天病情不是很严重,于是在冬天来临之前,母亲外出打工,兄妹两就过着照顾父亲,自己种菜的日子。

对于阿芳来说,春天的菜很多,可是到长夏,能吃的菜就很少了,她的换餐美食就是一块钱的白豆腐。村里人都知道阿芳家的情况,经常说,女孩早点出来干活填补家计,可是阿芳的成绩却很好,叔伯家也不能指忘阿芳父亲,所以阿芳小时候就有二多肉的称号,难听点的还有祸害精。而祸害精的称号被公认则是在哥哥中考没考上,妈妈不堪重负离世时得到了肯定。六年级小升初的阿芳对这样的情况,没在人前哭一次。

哥哥下学就出去学手艺挣钱,邻居认为,把妹妹一起带着,学点手艺填补家计,帮助哥哥娶媳妇,这样的家庭哥哥娶媳妇都难。可是国家有法律,九年义务教育,学校找来说这个九年义务教育不念完是犯法的。一句犯法把大家都吓着了,阿芳顺利上了初中,三年后,阿芳考上了省重点高中,学费全免。

在上学与不上学之间的时间,阿芳被村里人指指点点,市里学校的领导找来,说阿芳考大学的几率高,不念将来会后悔,哥哥出来说妹妹的生活费,书本费我来担。村里人都在说阿芳家要翻身了,不得了了。父亲阿芳上高中暑假的那段时间里特别爱出去,连镇上的饭店都因为阿芳的事贴了欢迎阿芳同学来我饭店做服务小队长的广告,阿芳在来回客人间听着他们对着自家孩子的说教,连洗碗的阿姨在洗碗时都不停的夸阿芳,阿芳每每此时都迅速的低下眼睑努力的干活。

又三年了,在这三年里,阿芳寒暑假基本没有回家,只有过年在家短暂的呆几天,班主任家的太太也是老师,因为孩子小,寒暑假早上要值班让阿芳住她家帮忙看孩子,一是让阿芳帮忙,二是省掉她的住宿费。阿芳还可以自己做点吃的,最喜欢吃的还是甜辣豆腐。下午吃过饭的阿芳会去给隔壁文科老师家初二的孩子辅导化学,可以一个月挣三百块钱。阿芳很感恩老师家,三年结束的这个夏天,给三岁的宝宝买了一身裙子,给爸爸买了一件白衬衫。

录取通知书下来了,省一本大学,学费五千一学期。对于阿芳来说,这是个难题。口袋里有五百元的阿芳,根本不知道怎么办,这是阿芳二十年来面对的不变的难题。这个晚上,阿芳拿着装白衬衫的袋子在爸爸床头,还没开口父亲就说:“你哥谈好对象了,村里面我们家这块地要拆迁,是难得的好机会,虽然有补助,可是楼房还是要花钱盖,亲家说了,盖好房子就办酒,家里筹钱给你哥盖屋子。闺女要不就算了吧,你比别人念书多,也够了。”阿芳流着泪,恩了一声。一星期后的早晨,父亲床头有一件白衬衫,阿芳找到厂里的工作去了城里,连父亲也没打招呼。

三个月后,爸,装修要钱,我让妹妹寄钱,打电话到她厂里说她一个月前辞职了。阿芳还是拿着录取通知书去了学校,欠学校五百元的学费,阿芳计划她奖学金和每周末去打工,节省些够。她头疼的是明年的学费。宿舍里有一个家庭条件好的同学,处了一个月下来给她一个手机,阿芳很感恩,对她来说,需要接受别人的好意。阿芳纠结着要不要打电话回家,她担心爸爸。可是一个电话后,邻居说一家人都在找她。晚上哥哥电话来咆哮了阿芳一顿,说,没钱装修,没办法办婚礼,人家要悔婚,都是她害的。父亲则是什么也没说,老师推荐了图书馆打扫的工作给阿芳,阿芳魂不守舍的被管理员说了一通后,回到宿舍。

同学帮阿芳打了食堂的饭菜,今天周五,学校食堂的菜是麻婆豆腐。阿芳吃了一口,趴在桌子上哭了。这三年多,阿芳过年也没有回去,只有一个电话。哥哥还是和那家结婚了,父亲去叔伯家求到最后一次借钱,装修至少好了。只是父亲跟哥嫂分开了住,自己独住在小楼房后面的一个十五平的小屋,那个地方是离原来宅基地最近的,有一块小菜地让父亲种种。

今年阿芳过年回家,最后半年的毕业论文在实习工作里度过,她努力过实习,成为正式员工,这样能住公司员工宿舍,不用租房子。下半年如愿的住在宿舍,他们普通管理层比工人要优越些,工人四人一间,他们两人一间,这样就不会在梅雨季节晾衣服的地方都很小。同室的姑娘干了半年嫁人了,到临近过年,宿舍就剩她一人。看着银行卡里的钱,阿芳准备回家过年。

阿芳把卡里的两万元取出来,看了还剩三分之一的余额,又取了五百。在大市场买了一件合算厚实的棉袄,转了一下商场回家了。临近家门,阿芳看见大门关着。来回走着,隔壁奶奶看着了,“哎呀,你是阿芳?哎呀,阿芳回来了。”这一大喊,邻居的妇人都来了,哎呀阿芳,你回来啦。这是在哪个大公司工作阿,这个棉袄上的又有汉字又有字母的。“嗯嗯,公司的商标,我刚下班直接回了。”“哦哦哦,你哥镇上车场开车呢,你嫂子跟孩子回她外婆家了。你爸在后面田地里呢。”

阿芳看着父亲住的小棚屋,屋角有点漏风,把东西放下,就去田地里找父亲。看着父亲在挑着一种可以治猪拉肚子的草,阿芳有点眼泪微湿,蹲下拿着铲子,摸到父亲很硬的的工人胶手套,泪还是差点出来了。父亲拍拍女儿的后背,说可以了,这一袋装好去喂好厂里的猪,回家做饭。

父亲在养猪场帮忙,一个月八百块。看着父亲前前后后的找菜,消失了一会,从邻居家借了一块豆腐,今晚爷两白菜加豆腐。阿芳接过父亲的活,做了父亲喜欢的白菜炖豆腐加点粉丝,父亲的小屋似乎开始暖了。晚饭后,父亲出去了一会,回来拿着前屋后门的钥匙,楼下有间屋子,里面是她临走后的东西,父亲去楼上抱了一个大的塑料袋,打开是她的被子和床单。阿芳铺好床,打开书包,把衣服和钱给了父亲。

第二天,大家都在家,今天小年夜,中午一家人吃饭,菜很丰盛,阿芳看大哥做了一桌,呆在接近门口的自己屋里,前门大声的开了,阿芳走到道里,尖锐的声音接着,哟,这位未曾谋面的小姑子回来啦,我还没见过呢,怕不知道我是谁吧!这是你侄子,三岁,第一次见着吧。咋还知道回来阿,想分家产阿,你爸那把老骨头还没入土,你就别想了。我到你们家前,可是一穷二白,唯一值钱的就是你爸盖的小楼。

阿芳有点蹙眉,转头看了看父亲,坐的竹凳子空了,回头看着聚在家门口的邻居,想世上人不一样,一种是面对着人不看人脸的帮人,像做义工认识的蔡姐,几面之缘,给阿芳介绍工作,还有呢,在背后等着看人笑话的人,最喜欢看脸色。进屋拿着在商场买了的男孩的衣服准备出来时,那女人追到门口,骂骂咧咧的说,唉,躲什么呀,躲了四年,还躲阿!阿芳迎头说着,嫂子,给孩子买的衣服。女人看了一眼衣服,拿着往旁一扔,就两件孩子衣服,值几个钱,就想打发阿。骂骂咧咧好久,侄子看着她,阿芳笑着看着孩子,拿起一边的衣服,走上前。你好,我是你爷爷的女儿,也就你姑姑,这是我买给你的礼物。

女人看着骂的更大声,这时大哥拉着,吼道骂什么,这是孩子他姑给的,手里拿着阿芳给父亲的两万块钱。女人捏着钱,一路哭到楼上。午饭,父亲让阿芳上楼喊人吃饭。阿芳敲了两声门,没人应,下楼大哥一看,上去一会,笑嘻嘻的嫂子下来了。下午,嫂子就在屋外跟邻居妇人说着阿芳的事,大公司钱多云云。

大年夜晚上,嫂子一边夹菜给阿芳,一边聊着天,阿芳则不动声色把菜夹给侄子。一会小孩吃好了,跑开了。女人开口问,阿芳阿,你现在一个月工资多少啊?刚进公司,基层,三千多一点。那要是以后有工龄,要一万一个月了吧!要是那样得工龄二十年。

阿芳不笨,初一,吃过早饭,阿芳出去了一趟,买了件时髦的棉袄给嫂子,看着嫂子穿着新衣裳出了门。初一按着规矩,不烧饭,老话说,初一苦苦一年。可阿芳还是搭着回市里的车,做了火车回了工作的地方。空荡荡的车站,脑子里盘旋着父亲颤巍巍的哎,拿着她去取了的一千块放在手里,说,父亲没用,你别难为自己,要自私一些,照顾好自己。

又是一年了,这一年家里电话多了,说父亲的小棚屋改成仓库,放着大哥的费零件,住在一楼放着阿芳东西的屋子。大哥下了工给人修修农务车,新型的收割机,插秧机镇上只有大哥会修,农忙时,常常弄一整夜。这一年接到家里电话多了,中午饭后休息时间,座机老家区号的电话。喂,嫂子。哎呀他姑,咱爸医院检查,爸早起咳嗽了两声。医生说有点那个支气管炎,不对不对,肺炎,医生说可严重了,要住院挂水。嗯,我爸呢。咱爸还在检查,我带着小然回来拿衣服,跟你说一声,这住院费我们没给呢,你打你哥卡上啊。

这大半年父亲七八次肺炎好几次感冒,公司的项目做完很不错,阿芳准备坐下午的车回去。站在家门口看着竹凳子上的父亲,阿芳心里一点紧张的波澜下去了。爸,嫂子说你肺炎住院了,你坐在这干嘛。看着父亲的半截未抽完的烟燃烧一会抖了一下,父亲进屋关了门。

哎呀,他姑,怎么突然回来了。爸呢。阿芳没说话,饭桌上老爷子没吃完起了身,关了门回屋了。这甩脸色给谁看啊,那年要不是孩子他爸把你从车站捡回来,你还不知道在哪块土里呢,女儿有本事会甩脸色啦。急匆匆进了门的大哥推开厨房门,阿芳说嫂子跟我说爸肺炎住院了,我回来看看。黝黑的手捏紧正要上楼,楼上一包东西扔了下来,哄的一声,就看见大哥的衣服和被子在地上。

楼上女人噼里啪啦喊着离婚,一会砸着东西,父亲屋里的灯亮了,阿芳跟着父亲上了楼,看着屋里破碎的电视机,歪七扭八的相片,坐在地上哭的女人。想我早点死,你们就闹,我死了,别指望这姑娘还进这家门,补贴小麻将的亏空。话一落,坐地上的女人哭的更凶了,喊着,要不是当年孩子他爹挣钱给她念高中,她能这么有出息考上大学,有好工作。我们拿着给她的钱拿去做生意,早就发了,我早就穿金戴银了。

阿芳蹲下,两千块钱放在女人面前。起身,看着那女人。嫂子,我高中学费免的,生活费住宿费第一学期不会超过一千。第一学期大哥是帮过我,可是第二学期我住老师家就没有住宿费,食堂一学期也就四百元。大哥结婚我没帮你们装修,那也不是我的责任,我也没有义务贴补你们。从今天起,我每月只给我爸一千元生活费,至于生病,拿医院发票两家一人一半。

她这是要分家阿,她白眼狼。又是一阵乱,父亲搂着哭的孙子大吼道:“好啦,你们要在这样做出格的事,我就搬到猪厂住,你们一分钱也没有!”就下了楼。大哥脸上有点抓伤,哄了在屋子里哭的然然,阿芳看着孩子,有点心疼。父亲拉着阿芳敲了邻居家的门,跟着邻居奶奶睡了一夜。

这样过了几年,阿芳到结婚的年纪了,每每过年父亲就念叨。在过两年我就七十了,你在不结婚我就看不到了。爸,养猪场的活怎么还干阿,我给你的钱够你在养猪场干的工资,怎么还去。不干活在家闲的生病,干干老骨头还有用。她要嫁就得嫁家附近,不然老了谁照顾,指望我们照顾也行,然然小学了,花费多,我要休息下来一个月得给我们三千。不然家里哪挪的开。

我不要你们照顾,要等你们照顾我就喝药水不拖累你们。那女人正要说话,阿芳放下饭碗,好了!如果真是那样一天,我就把爸接走,外面的护理院多,费用合理,到时我来管。阿芳从来不知道护理院的价格服务,这次回去要去了解了。虽然升部门主管,存了些钱,可是养老的事情还是没有考虑。女人一听丢下碗筷上楼去了。

一个月后,邻居妇人来电话。阿芳阿,你爸住猪厂去了,那棚子这大冷天怎么住人阿。阿芳处理好事情坐末班车回了家,天黑黑,到了猪厂,撩了门帘,看着裹紧大衣的父亲,这个还不如当初的的小棚屋。阿芳没叫醒父亲,跑回了家敲门。大哥开了门,阿芳看了憔悴了一些的大哥,有点静下来了。

上楼敲了两下门,自己开了进去。我说过我爸要是没了,我不会再回来这个家。是是是,我们这样的穷亲戚,你也不想来往。又不是我叫他住过去的,弄得我们名声臭。我不过叫他不要干活了,他就住猪厂里去了我有什么办法。阿芳就静静看着坐在床上的女人,当然,咱爸的工资加你给的,一月两千,他不工作我们就得养他,要多倒贴一千,可是然然上学,平常爷爷还给钱买零食,那然然也得花五百。你大哥要买大卡车,我们也紧。你说,一月要不要给我们补贴三千呐。好,我知道了。

阿芳升职了后,公司给她的宿舍是单户一室一厨一卫,结婚后可以两室一厅加厨卫。阿芳快三十了,未婚,跟公司申请两房。每天按时按点回家,走公司外面小市场买菜回家做饭,看着像家庭主妇,然还是单身。爸,吃饭吧。闺女,吃饭。阿芳在小沙发上睡了小半个月了,每每这样,父亲就要打地铺,阿芳总拿没有铺被回绝,一直说休息日去买。今天申请两房的单子下来了,还是没批。阿芳看着员工区域的老李头那里有一间空屋,找了物业管理的主管拖人情,让年迈的父亲帮忙管管卫生,晚上不看门。另给老李头补助一月五百块钱。老李头倒是也乐意。本来晚上也不用看什么,这样父亲住宿的地方就搞定了。

一转眼,三个月过去了,下午老李头急急的找过来,说家里人找来了。阿芳跑过去,看见大门院里门卫睡觉的那屋开着,院外撒了一地的父亲的东西,屋里女人一看见阿芳,扯着嗓门喊,你们看阿,这姑娘不得了阿,想骗老爷子遗产,把老爷子弄来阿,不回家半年了。家里孙子天天喊爷爷,真是不要脸啊。人越聚越多,阿芳叹了口气。

阿芳那次回家趁着然然和嫂子不在家,就把父亲的衣物,妈妈的照片都收拾好,带着父亲离开了家,住到自己公司的地方。没想到还是找来了,正欲上前,年迈的父亲不知哪来的力气,啪的一巴掌,打了那女人脸上。我从不打家人,孩子还小,我就生病,两个孩子也听话乖巧,是我,一直是个拖累。孩子妈走了,我没有能力给她念书,她自己努力来的,你还欺负她,她从来不说什么。你还来闹,你简直是个泼妇。

110的急救车上,父亲插着氧气管,阿芳有点忍不住了。跟领导辞职,领导说,蔡大姐介绍你来的时候,说了一句,这孩子很安静,安静的似乎等待着苦难。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阿芳阿,生活本来就是苦难,你不要等待,你要合适的接受和解决,不要逃避。这个辞呈就算了,留职位扣奖金。

父亲出院了,阿芳陪父亲回家,家里叔伯和大哥的老丈人一家都来了,乌七八糟的。阿芳那天很平静,坐在门口对着一屋子人,说:我最喜欢一道菜,叫甜辣豆腐。有一次爸出去看病,妈妈去碾稻子回来晚了,我们放学回来家里没吃的,我就烧火做了米饭,哥哥去田里挑了菜,那时候天天吃地里的菜,真不说好吃。妈回来看着碗柜里的一块豆腐,怕我们没滋味,放了辣,怕我们太辣,放了糖,结果就那么好吃。哥哥学会了,我一直不会做。有一次,爸妈不在家,我们就只做了这一道菜,可是那天的米饭是最香的,因为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吃到甜辣豆腐了。

那天,阿芳说了很多,从二多肉说起,一直说到自己今年三十了,一直没嫁出去是因为不想拖累别人,才对家人如此容忍,生活本就是苦难,只不过她的苦难是生下来就有苦难的力量。她不想抗衡,总觉得是在抗衡自己。

转眼又是三年过去了,那年,阿芳开始相亲了,因为她明白,她是一个个体,这个个体没有性质,你有伤痛,也要会增添乐趣,伤痛之时伤痛,幸福之时幸福,不是安静的等待,而是坦然的的接受。

阿芳现在是五岁宝宝的妈妈了,对象是蔡姐介绍的。阿芳也经常跟着蔡姐去寺庙学习,不过今天出差的丈夫要回来,阿芳走了超市,买了五花肉,先生和孩子最喜欢的是红烧肉,她做的他们很爱吃。人生十件事情八九件都是苦的,不给自己设线,把苦换成甜来过一过。

世上本没有苦难,画地为牢自己圈的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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