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爱情

那年,北方的夏天来得早,才进四月,海洋上的热风便吹上了陆地。与此同时,一个散失久远的梦想又回到他的心里——他远方的恋人写信来说,她就要在这个夏天回来。信上说,一俟那边的事可以脱身她立刻就启程,就回来,就再也不走了,永远不再走了,不再分离。多少年了呀,以为这梦想就怕永远是梦想了,可忽然梦想就要成真。他的头上已经有了斑斑白发,他的恋人萱苏也已不再年轻,但是等了这么多年到底是等来了这一天。

那是个不同寻常的夏天。整个城市都像是处在热恋中,人们都不待在家里,条条大街上都是人的河流,在宽阔的地带聚成人的海洋……似乎是那阵阵热风,忽然掀动了人们悠久的梦想……他摇着轮椅在街上走,被人流裹挟着,冲卷着……喧嚣的人声仿佛是那辽阔的阳光和风中固有的音讯。

他痴迷的眼睛里是涌动的人群,继而是深阔的蓝天。他仰头冥望。我知道,他必是刹那间又看遍了自己的四十年。

在她不在的时候,他总是没事盯着手机看,总害怕错过萱苏的电话,当消息来临时,他还是不相信这是他的爱情,属于他的爱情?

阳光任意挥洒,路面上、楼窗上、低矮的屋顶上、古老的城楼上、每一片新绿的树叶上……到处都是炽烈的光线,炽烈地喧嚣震荡、飞飞扬扬。他给她写信去,让她那边的事一结束就快回来吧,真怕又会有什么事阻碍了他们盼望多年的团聚。人流如潮,在这座古老的城市里冲涌回旋,像汛期的河水要涨出狭窄的河道。他给她打电话,让她快回来吧,立刻就回来!

渴望已久的日子来临了,他们站在人声鼎沸的街头互相望着:你还是这样,你也还是这样。他们在万头攒动的人群中走,时而在拥挤的地方停下来,再互相看看:你有些变了,你也有些变了,是的,我们都已不再年轻。躁动的阳光使团聚的欢乐微不足道。他们穿街过巷,她推着他的轮椅走,徒步回家。

那天夜里躺在床上,他们整宿地睁着眼睛,手拉着手无心做爱。手拉着手,仿佛担心又会在这黑夜里互相失散;紧张地听着街上的声音,分辨着空气中的每一丝颤动,心里不住地祈祷。闷热的黑夜密不透风。掀开窗帘望出去,家家门口都有默坐的和悄移的人影,偶尔嘁嘁嚓嚓地交谈,然后长久地凝望星空。

一连很多天都是这样。在我的印象里,那个季节这座城市里没有人结婚。他和她一天天推迟着婚期。

图片发自简书App


很久,不知他们谁对谁说:“我出去看看,你就待在家里。”

无论是谁对谁说,“家”这个字忽然从遥远或是陌生中走出来,使他们感动得几乎落泪。“家”——甚至这个发音,在弥漫无边的空寂之中余音袅袅,让他们感动涕零。

他们一同出去。关上家门,关上,就是说它暂时等在这儿,家,等在这里。斜阳中的一座小屋,随时等你们回来。他们一同离开,回头又看一眼,不说但心里都有一个“家”字。jiā——空寂之中这声音多么动人。

五六点钟,夏天,雨后的太阳很干净,就像是初生的孩子头一次发现这个世界时的目光,很干净,略略有一点儿惊讶。很久都不见一个人,雨水未干的路面上只有他们俩的影子。高楼林立,所有的门窗都关着,燃烧的夕阳从这块玻璃跳到那块玻璃,像是照耀着的一群模型。阳台上甚至没有晾晒物,没有女人鲜艳的衣裳,没有孩子飘扬的尿布,只有坚硬的水泥和它们灰色的影子。楼群巨大的阴影朝一个方向扑倒,整整齐齐,空空旷旷。

他说:“这情景,我好像见过。”

“是吗?”她问,“什么时候?”

他不说,但他想起来了:是在梦里,在他与她分别的长久岁月里的他的梦里。

他们沿着河边走,落日涂染着河边砖砌的护栏,上面有孩子画下的鸟儿和波浪。远处,立交桥如同一个巨型玩具摊开在那里无人问津,仿佛游戏的孩子走开了,抱着他们的玩具车跑走了;而他们走来,仿佛他们被缩小了千万倍走进了这个被弃置的玩具中。唯独河水还在流动,晚霞在河面上渐渐地灿烂,雾霭在河面上渐渐飘浮。也许是这条河,也许是他们随着这条河一起流入了一段奇怪的时间,于是看见了一座远古城市的遗迹。

他说:“这情景我肯定见过。”

她说:“什么时候呢?不不,不可能。”

是的,这样的情景太阳从没有见过,夕阳从没有见过,甚至月亮也没有见过。但是C见过:在他的梦里,在他们长久分别的年月,在他去寻找她的梦中。但他没说。

他们往回走。回家。回家去。仿佛在一片亘古至今的空寂之中,忽然有了一个女人的脚步,和一个残疾的男人的轮椅声。他们沿着一座庙宇暗红色的围墙往回走,心中也全是那鲜明而沉寂的红色,没有界线。

“结婚吧我们,好吗?”

“好吧。”

“什么时候?”

“明天。”


第二天,他们一起来到婚介所,那个负责结婚登记的老太太,不知有多少对男女是经她这双手登记成婚的。窗外的墙阴里,一丛丛草茉莉悄悄地膨胀着花蕾,要在黄昏到来时放出淡远的苦香。那个老太太端坐在一条长桌后面,任劳任怨地查对着每一张表格,神情和蔼又平静,好像没有什么特殊的事发生过,一切都是必然的,好像她认定自己今生今世就是为发放这些结婚证书而来的。骄阳如火的下午,到处都有什么东西被烤干了的味儿。

他在屋里填写结婚登记表格的时候,那老太太不声不响地溜出来,微笑着走到他身旁。轮椅进不了屋,他独自坐在西房山墙下的阴凉里,正沉浸在他们未来的幸福日子里,老太太凑近他,压低声音问:你们双方都愿意吗?“当然,”他说。你的身体检查过了?当然,检查证明您不是看了吗?看了看了,但是,嗯……老太太的神情有些犹豫,欲说又止。他已经明白。这时他已经明白。毫无疑问,这时我已经知道老太太想的是什么了。当然那不大容易启齿,老太太“嗯嗯啊啊”地寻找着恰当的表达——难为她了,在汉语词典里历来没有更为美好的词汇用以表达那种事。但是他竟还是有些心慌,有些羞愧,甚至有些愤怒。他和那个老太太都沉默了一会儿,各自把目光投向别处。墙阴中的草茉莉一如既往,缀满花蕾,要在整个夏天里一夜一夜地开放。原以为用了这么多年时间他已在心中把那残疾的阴影扫除干净,现在我才相信,那将是他永生永世的际遇。他居然傻里傻气地对那老太太说:很多医学专家都认为,现代医学认为……残疾人是可以结婚的,也是可以……老太太说我知道我知道,连连点头。不过我相信这老太太并不知道,她什么也不知道。性爱,说到底并不属于医学。这老太太想问的是:性,性功能,和截瘫者的性功能障碍。事实上老太太想的是:他将如何做爱?我想,那是一个永恒的问题。但是他说:可以。我想:“可以”都是指什么呢?我想他也不必再傻里傻气地多说什么了,老太太也不再说,她可能忽然意识到了当时的场合,在登记结婚的时候这样的话题使大家都显得不够清白。但老太太仍旧站在他身旁,看看他,又看看墙根下即将开放的一簇簇茉莉花蕾,然后再看着他,张了一下嘴很快又闭上,冲他笑一下,转身走开。她走开时必定满腹狐疑,我知道她必定什么都没理解,她走开时依然在设想他的“夫妻生活”,设想着他们怎样“行房”或“做爱”,设想他枯萎的双腿,和那被伤残殃及的男人的花朵……他能否盛开、跳荡……那勃动的力量从何而来……我知道那样的设想必定一点儿都不能扩展,必定在遵循了千万年的规矩里陷入迷茫。那老太太必将终生猜测而不得其解。很多人都曾这样设想、猜测,很多人仍在屡屡设想、猜测,私下里悲怜地对他叹息,对他的爱情乃至婚姻果断地摇头,但都不说,当着他都不说,回避这个人爱情的权利,回避这个话题。

但在他看来,回避不仅仅是回避,而是否决。

后来她对他说:“这不要紧,这没关系,我知道我知道,结婚是我们俩的事,为什么要在乎别人怎么说?……”

终于,他深情地对她说出了埋藏在心中很久的话,“我以前总觉得自己是个残废,而今有了你,我便可以对抗整个世界。”

说完他尽最大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可情到深处,不觉间已泪流满面ಥ_ಥ。

那么,

爱情是什么?

我们一直都在努力寻找爱情,

但也总是在寻找中丢失爱情,

其实,只要回头看看祖辈父辈们的爱情。

你就会发现:爱情从来不复杂,

爱情不是轻易说出口的“我爱你”,

爱情不是妖艳欲滴的玫瑰,

它是牵了手就意味着一辈子,是你给了我想要和你共度余生的勇气和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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