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傍晚,尖尖的船头推开了波浪,水面闪烁着微光。风也起了,船身倾斜着,扬起的帆儿绷紧着,海面呈现出一片灰暗色,波涛愈加的翻滚汹涌。我努力掌着舵,把稳航向,直奔外伶仃洋一座不知名的小岛。
我能感觉到船身左侧面有一股激流,推着我们一路向南,冲着远方的超大块岩石而去,海浪不停撞击着岩石滩,形成一条一条颇为壮观的白色纹浪。身后的陆地上方悬着两层薄云,乌云覆盖在白云之上,这好像是大气扰动的迹象。
初夏,傍晚,距伶仃洋百里之外的深蓝。我们的船在匀速前进,以稳定的节奏在海浪上跳跃颠簸。出港时已是午后,海天完全浸入黑夜也就三四个小时估摸着。突然间,一声巨响,一道白浪骤然翻起,仿佛天鹅展翅翱翔。我们的船急转入了背风向,速度猛地慢了下来,好像海水突然也变稠了。船上我们几个都不约而同地向前冲出几步。冰凉的海水从船的右舷溅过来,打在我的脸上,那一刻我听到了不规则的鼓点凌乱般咔咔作响。
靠近船头处,船帆脱出了甲板。用来固定支索帆的粗钉也已不堪风力被折断,导致船帆几乎完全脱开,只剩桅杆顶部还支撑着。原来固定在船帆底端的沉重的金属线轴也松脱了,甩来甩去重重撞击着玻璃纤维板。
船长大叔接过了舵盘,把船转回风中,又转给我把稳舵。海浪浸湿了甲板,颠簸之中,大叔的儿子(潜泳教练)从船的侧面探身出去,抓住线轴,把它绑在栏杆上。我们与风角力,费了好大劲才把船帆拉回。随即把船帆卷起,并将它平放在甲板上,再次固定好。
收起帆,船也慢了下来。在我们的西南方,夕阳中映出小岛的剪影了:那时一片巨大的峭壁和突岩,从海面之下向上升到约300米高度差不多,慢慢延展成狭长的浅滩。滩头耸立着一座高高的灯塔,它那蛋白石般的反光镜间隔几秒便闪烁一下。
帆船驶进了小岛悬崖的背风处,风停了,桅杆上的单帆便垂了下来。转瞬间,好像是为了迎接我们似的,低垂的太阳忽然刺破了云层,将海水染成了一片亮银色,我们就这样轧着那明亮的水面,驶入了避风处的小海湾。
逐渐靠近海岸时,我听到空中有一种高亢的声音,离陆地越近,那声音就越大。起初,我以为是风声——急风扫过船绷紧的线缆,发出的吟唱。声音是越来越大,我这才发现并非是单音,而是由几十个声音彼此交织而成的,每个声音的音高各有不同的。顿时我明白了,是海豹!成百上千只海豹正在出动,在每一块岩石上,每一块挂着海藻的岛礁上,整条蜿蜒的海岸线上,都有海豹在歌唱。它们明明不断发出声音,却又给人一种安静的印象,如同蜂群或者流水。它们的颜色又各不相同,有灰色、黑色、白色、浅黄褐色、狐红色和皮棕色。
船长大叔说当地人都称这座小岛为“洋流岛”。因有几股强劲的急流就在附近交汇。每逢涨潮或落潮,海水会迅速涌入海峡,急流由此产生。一旦急流出现,尤其是两股以上急流汇合时,海水会变得极不稳定。潮起潮落之间,海面会有一阵子平滑而宁静,但当潮水开始奔腾,海水便沸腾起来,洋流在海面下彼此冲撞纠缠。急流交汇处,海浪会像鲨鱼鳍一样直立,气泡大量上浮,仿佛搅扰自海床而起。
当最后一缕阳光洒在小岛的南端,我正穿过一片铺满了海石竹的空地,尽管海岸上是一片盐碱滩,但海石竹却依然生机勃勃,长得密密实实,花朵脆嫩,花茎坚韧。微风来时,群花随着摇动,在暮光中看去,仿佛整个大地都在轻轻微颤着。水面上,一只鸬鹚振翅起飞,被我听在耳中,我也看到船舱微弱的灯光在海湾中摇曳,里面有船长大叔和他儿子,有热腾腾的食物,还有辛辣的桶装散酒整齐的排列着。回头看了一眼远方的大陆,在黄昏中,我只看到一条铁丝般细细的线,在灰暗中潜伏似的。
人的思想如同海浪,跨越了无尽的距离,到达我们身边,其过往杳不可见,也无法想象。眼前的这座岛礁荒野也预示着一种思想,它穿过了漫长的时间。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围绕它诞生了两种彼此冲突却同样宏大的解说。第一种说法称,野性终将被征服。第二种则表示,野性应当受到珍重。
我们有一种艺术的传统,被称为“山水”的,起源于公元前五世纪初,后经延绵传续了两千多年。其中,陶渊明、李白、杜甫、陆羽,皆是此一传统的实践者,他们放逐自我,遨游于四方,寄居山林,所思所写都是周遭的自然世界。他们试图以艺术描摹世界奇妙的生成过程,万物生发,延续不绝。“自明如此,一任天然”。
经历五千多年的历史长河,无论是骄阳灼人的酷夏、长风凛冽的严冬还是花雨缤纷的暮春,总有一些隐士或行者遨游于山岭之间。在他们笔下,晓雾沉入寒谷,碧光杂落竹林,千鸥扑翅,湖面如风雪骤起。当日光落于雪堆,寒枝斜挂疏影,这些景象会给他们带来一种“清明之乐”。于他们而言,夜晚尤其非凡,因为皓月当空,银光铺地,会把世界映得有如异境。然而,美也并非总是带来好的结果。据说,李白正是因为痴爱明月,想拥抱河中月影,竟因此溺水而亡。不过,无论如何,读山水诗,赏山水画,即便不是此中人,也会给人一种邂逅天人合一的触觉。这种艺术作品的“形”与“神”完美相合,以至于已不再是世间奇观的表现媒介,而是成为其中的一部分了。
我们来到东南一隅的一处岬角,准备在此寻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夜晚很吵闹,蛎鹬声如鸣哨,海鸥啼叫不绝。在这黑暗中,群鸟环绕,海浪汹涌,涛声隆隆,置身其中,我竟然兴奋不已。地面崎岖不平,倾斜下行,形成一排峭壁,而峭壁被大浪切断,形成了一湾海峡的地貌。
我们终是在一道幽深的峡湾上方找到休息的地方了。那里的阶地上有一片尺寸恰如身长的草地。阶地微微向陆地倾斜,即便酣睡也没有了落海之虞。向下望去,海豹在水中游动的身影清晰可辨。灯塔的黄色光束从我头顶扫过,规律性地缓缓旋转,从而黑暗被细长的光线拨开了。
午夜时分,一阵窸窣声响起。又或许声音一直有只是我没有太过于留意,群鸟自头顶的天空降落,尖锐的啼鸣留下一道道长长的弧形音轨。它们降落在我们周围,可以听到它们啪啪的轻柔落地声。每隔几秒钟,便能看到俯冲的鸟闯入灯塔的光柱,一瞬间纵横交会。我时不时看到它们被灯光短暂地勾勒出一个轮廓,箭一般的翅膀收在娇小的、炸弹一般的身躯两侧。即便它们很快消失不见,我的眼中依然保留了疾飞的身影。
它们是剪水鹱,是一种长途迁徙的候鸟,寿命很长。一般在洞穴中筑巢,等夜幕降临之后才会离巢觅食。这种鸟常常低飞掠过水面,翅尖在浪峰上滑移,击出串串水珠,因此得名“剪水鹱”。和其他太平洋西海海岸的众多岛屿与沼泽一样,这儿也是候鸟的天堂。数百种鸟儿在寻找理想觅食地的途中,都会停在这里。群鸟如潮水,如洋流,南北迁徙,分散又复归,将一个个遥远的地方彼此相连。
我醒来时,是一个平静的黎明。大海在我的南方安静地呼吸,轻雾低垂,珠光粼粼。天空是灰白中裁出的一缕缕蓝。一百米外,一只黑背鸥俯冲入海,发出石头落水般的声音。我看到几十只暗褐色的小鸟正栖在我周围的岩石上,啼声高亢嘹亮。是鹡鸰。我刚一动,它们便扑棱棱的飞走了。
从峡湾最浅的一侧走下去,我们来到海边的一块尖石上,在一湾净水里洗把脸。我在岩石上捡到了一枚心脏大小的蓝色玄武岩,里面嵌着白色的化石,非常的漂亮。化石中的那只鞭毛虫不过指甲大小,身体的扇形结构清晰可见。我用一片薄薄的贝壳载了一撮干石竹花瓣,放在水面上。一松手,它便被一股看不见的涡流卷住,随着波浪轻轻摆荡渐行渐远。
峡湾远处,两只海豹正拖着自己巨大的身躯爬上岩石。它们时刻在观察着,当我们一走近,它们便努力地从栖身的岩石上下来,滑入海里,仰身划过峡湾口,在那里注视着。随后,两只海豹都潜下水,一只消失不见了,另一只则又浮出水面,离近了一些,敦实的脑袋探出来,像是一架潜望镜。它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锁定了我的目光,向我投来冷静而淡然的凝望。我们就这样对视了十秒,它便一头扎入水中,消失不见。
在民间传说中,海豹一直被认为具有神秘的双重属性,介于人类和海洋生物之间。说海豹的注视有摄人心魄的力量,又说海豹出海时化为人形,回到大海又变为兽态。海豹的存在生动地提醒了我们,人类起源于海洋,与其他动物如此相近。各种版本的民间传说都有不少陆地动物的身影,但没有任何一种动物能够像海豹这样,对人类心灵产生如此梦幻的影响。
在那个宁静的早晨,我们经过剪水鹱的巢穴,踏过柔软的苔藓草地,穿过那片海石竹田,又回到了一开始的砾石海滩。我曾想象与千百年之前的那些当地能有所相联,关于这片小岛及其各物种的居所,关于沿海周边所滋养着的一切一切,毕竟从此地所留存的只言片语所展现,不难看出我们人类的繁衍生息也已超过了数千年。尤其是在精神的层面,好像在现实世界中找到了印证与表达:海角边,雾纱低垂的海面。书页边、海湾里落下的日光。寂静空气中,如羽毛般飘摇落下的雪花。
当然,他们在这些地方生活,也会感到身体上的不适。他们彼此也会有分歧,有争执,有不良情绪。但是这些隐士所渴求、赞颂的,是一种超越物质性的富足,它存在于海上清新的空气中,存在于结群翱翔的海鸟身上。一水、一山、一叶、一石,与方寸之间,识天地万物。
事到如今,曾经的时代早已逝去。在靠近大陆的水域,常有汽艇突突地驶过。有些时候,受到化学污染的海水会在岩石上形成层层泡沫,就像被冲下的洗发水一样。换作是我,在这曾居座隐士们曾住的小岛上根本就无法生存,甚至连一个月都过不下去。城市的诱惑,自己的日常习惯,对商场、奢侈品、社会关系和丰富生活的需求——样样都在考验着我。然而,那些在几百年前来此居住的痕近,依然存在于这片土地上。在这儿曾与荒野世界和谐共存,我能选择来此地露营几宿,最为恰当不过。
晚些时候,涨潮了,穿过海峡,我们回到了大陆。海涛荡漾,波光粼粼,海面仿佛铺了一张银亮的薄膜,而海面之下,涌动的暗流似乎陷入了短暂的停顿,微微颤抖着。船长大叔把船停在距离岸边不足百米的地方。对面则是一个小海湾。海湾两侧,峭壁耸立,参差不齐,岩壁上多有洞窟,形状复杂,洞中不时传来鸟叫声。小船在碧波上颠簸,锚绳随着起伏一次次拉紧,溅起阵阵水花。自船尾看,桅杆左右摆动不止,宛若一个节拍器一样。
船长儿子与我相仿,这次出行就是特意请他协助,我水性不佳,身边是需要有个教练打辅助。于是我俩欣然入水,任由一片蔚蓝冲击而来,寒冷瞬间浸染了我的身体。我浮上水面,大口的喘气,稍作适应,我们开始游向海湾东侧的峭壁。途中,我能持续感觉到有一股巨大的水流,好似要把我们推回西边的岛瞧。我们只好沿斜线游向海岸,努力保持着方向。
靠近悬崖时,我们穿过了几个不同的温度带,一时是暖的,一时突然又凉。一道闪光的大浪把我们送到了两块巨石中间,教练急忙伸手拦我停下,免得撞在上面,即便如此,我的手指还是被附着其上的藤壶划出了三两个道道。
我们还是是游到了最大的那个岩洞旁,我用手扶住岩石的边缘,任由海浪托着我轻轻起落。朝洞穴内看去,尽管不能望穿洞底,但依稀能看出它深约四五十米宽,从洞口到岩壁深处渐渐缩窄,形成一个锥形。我松开手,跟着教练慢慢地漂进了岩洞口,跨过洞顶投下的阴影边界时,水忽然变冷了。洞内传来一种巨大而空洞的水流抽吸和拍打之声。我经不住大吼一声,从四面八方立刻传来了回响。
越进深处,积水越浅。我们采用蛙泳姿势向前,尽可能地把身体放平。一路经过的岩石呈现深红色和紫色。洞穴下方则布满了卷曲的绿色海藻,在流水中显得柔滑顺泽,如同湿漉漉的秀发一般。
再入洞穴更深处,日光晦散,空气如尘。那些不见日光的石头聚集的凉意渗入了空气和水中,四下是越来越冷了。我回头望了一眼,那巨大的半圆形洞口此时已经收缩成一个小小的光晕圈,海平线也只能隐约看到。恐惧瞬间袭来,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我紧跟着教练继续游,游得却很慢,以避开身体下方尖锐的岩石划伤。
洞穴的尽头,一块巨大的白色岩石耸立于水中央,石身几乎完全外露,奶油般光洁柔和,形状如王座,估计应该有十吨重。我笨拙地爬出水面,脚踩水草,不住地打滑。终于在石头上坐下来,汩汩流水环绕着石基,顺着洞道望向洞口弯弯的光边,那是世界仅存的残影残光。
即便此刻,每当我回想起那座白色的大石,仍然感到它仿佛是一个幻梦。我无法描绘它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更无法解释它何以出现在那里,被其他红色和紫色的玄武岩所包围。同样无法想象,在漫长的岁月当中,巨浪如何将这块大石送到洞口,又一点一点把它往里推去,直到它落在山洞最深处的正中央。
夜幕终于降临,我们回到小船停靠的海湾。它位于一个小河谷的入海口,一水中分,岩壁侧立,十分陡峭。河谷两岸小树茂密丛生,有白蜡树、花楸树,还有金银花和旋花夹杂其间,那些喇叭状的白色花朵,在逐渐暗淡的光线中兀自闪耀。杏仁般的香味随风飘浮四散,如汩汩流水穿过黄昏晚霞。
海滩上散布着成千上万的卵石,有些如同鸡蛋般光滑。两边靠近峭壁处,停了几辆锈迹斑斑的拖拉机。拖拉机已经十分老旧,座椅是那种黑色的塑料斗式座椅。人们常用它们来拖引渔船上岸。在离水更近的地方,沙多石少,三只涉水鸟排成一行向前移动,它们的喙左右摇摆,仿佛是一组金属探测器。我们搬动几块平滑的石块,搭成座位,就地坐了一会儿,此时西海的上方,落日燃尽。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我们围坐在海湾最西边峭壁下的一个砾石坑里,用桦木点起了篝火,喝酒,吃饭,聊天。橙色的火光刺透黑暗,如日光般耀眼。树脂咝咝作响,木柴沿着纹理霹雳巴拉的炸裂,团团火星冲入了黑暗,而后消失。海水静静地冲刷着卵石滩。火光的起落,成了我们计量时间的唯一办法。晚些时候,我涉水横穿海湾,回头望去,透过重重黑暗,仍能看到摇曳的火光和移动的人影。
凌晨两点左右,火焰越来越低,渐渐只剩一堆余烬,微风过去,橙光与黑暗交替闪烁。空中无月,夜色平静。就在这时,水中出现了一抹微光,眨眼般闪烁,为长长的海岸线镶上了一道紫银色的弧形光带。我走到水边,蹲下身来,伸手拨弄,霎时间,紫、橙、黄、银纷纷燃起——这是磷光!
我将衣服留在岸边,走进温暖的浅滩。在不受搅扰时,水静止而黑暗,然而一旦有点动静,海水就像瞬间燃起火光。我的一举一动,都会激起一圈耀眼的涟漪。涟漪击中水面上的漂浮物,幻化出新的颜色。于是,停泊在海湾里的几艘船都被璀璨的冷光勾勒出了轮廓,潮湿的船身映出粼粼微光。回头一瞥,海湾、峭壁与洞穴全部镶上了彩光。我感觉自己像法师一样,可以用指尖划出长长的火焰,我欣喜不已,站在浅滩里玩了一会儿,假装自己是哈利波特,左右均可施法。
接着,我朝更深处走去,脚下一滑,便顺势在橘红色的光中游起泳来。我沿着海岸线仰泳前进,一边回望陆地,一边蹬腿击水,缤纷的色彩自脚边荡漾开去。类似我这样的经历,梭罗在瓦尔登湖也曾有过,“那湖中灌满了彩虹的光芒,一时间,我仿佛成了一只海豚。”
海湾里漆黑一片,天空几乎黯淡无光,我发觉我其实看不到自己,只能看到环绕身边的磷光,仿佛我已不在水中:整个躯体灰暗不明,只有旋转流动的光线,赋予了我一个漆黑的形状。
人们已经发现,海洋磷光更确切地说是一种生物光现象,因鞭毛海藻和浮游生物等微生物在水中累积而发生。根据我们有限的了解,这些生物彼此挤压、碰撞时,会将动能转化为辐射能,从而产生荧光。然而,至少要几十亿这样的单细胞生物聚集起来,所发的光才能为人眼所察觉。
后来,我离开大海,回到了沙滩上。光芒闪烁的海水从我身上滚落,滴在石头上,倏尔消失不见。我慢慢向内陆走去,海水渐渐从身上流失,我也重新融入了黑暗。
我躺下来,在篝火的余烬旁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