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时候有个文人陈琳,是建安七子之一,曹丕《典论•论文》赞扬他长于章表书记。
正巧《文选》选了他两篇文章,可以让我们一睹他的“风采”。前一篇是《为袁绍檄豫州(刘备)》,后一篇是《檄吴将校部曲》,都收入卷四十四,两篇紧紧相连。
前一篇是吃袁绍饭时写的,文中不仅大骂曹操“赘阉遗丑,本无懿德”,而且大骂其祖曹腾“饕餮放横,伤化虐民”,其父曹嵩“乞丐携养,因赃假位”,骂了三代。后一篇是后来吃曹操饭时写的,大大吹捧曹操,“丞相衔奉国威,为人除害”。同是一个曹操,忽而是小丑,忽而又是天人。这样的文章,会是自己确信的真实吗?
写文章,要有真情实感。虚情假意的文章,是没有生命的花朵。
香港才子黄霑一生留下了《我的中国心》《沧海一声笑》《上海滩》等经典歌词,他曾说:
“写了这么多歌,没有理由首首都有真感情吧?但那些没有真感情的,是必死的,真的奇怪得不得了。其实大家都是用那些字、技巧,写到现在什么都熟了吧。夸张点,真是合上眼也可以写一两首,好不好那是后话,但怎么说也写完给你。为什么那些听众又可以分得出,那首歌有没有真感情?”譬如:《旧梦不须记》,天地良心,我是想着华娃写的,就是我昔日的糟糠之妻。所以那些“他日与君/倘有未了缘/始终都会海角重遇你”,都是真感情来的。
大学者梁启超喜欢陶渊明的诗文,亦因其真。他评价陶渊明及其诗文说:
“要绝无一点绞肉雕饰,把作者的实感,赤裸裸地全盘表现。就这一点而论,像潘、陆、鲍、谢都太注重辞藻了,总有点像涂脂抹粉的佳人,把真面目藏去几分。所以我觉得唐以前的诗人,真能把他的个性整个端出来和我们接触的,只有阮步兵和陶彭泽两个人,而陶尤为干脆鲜明。
何谓陶渊明诗文的“真”?
陶渊明《责子》
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
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
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
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
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
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
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
陶渊明有五个儿子,个个都不太上进,家丑不能外扬,但陶大诗人一点都避讳,幽默自嘲中和盘托出。
陶渊明《乞食》
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
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
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
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
情欣新知欢,言咏遂赋诗。
感子漂母意,愧我非韩才。
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
陶渊明甚至毫不隐晦地写到自己的乞食。某一天我实在饿得不行,也不知道去哪儿找口吃的,走着走着来到一个地方,敲开门却不知怎么说了。主人一看就明白我的意思,招呼我进门,结果开心地聊了半天,互相聊得倾心,一直聊到黄昏,然后就喝着酒畅快地碰杯。这个主人也鼓励我,我也很感动,说着说着就写下了诗歌——您招呼我吃喝,我就想起了那对韩信有一饭之恩的漂母,可惜我没有韩信那样的出息,这辈子也不知道怎么答谢您,也许只能下辈子了吧。
文章只有真才美,只有真才可爱,只有真才会有读者。而文章的真源于作者品格的真!
著名作家巴金的人生信条就是:掏出心来。又比如著名学者季羡林,许多人喜欢他,不仅仅因为他学术成果等身,更因他为人为文的真。
季羡林《清华园日记》节选
八月六日
今天又没能做什么工作。
本来约定(同遇牧、希元)游开元寺,因为今天是星期。他俩又因故没来。菊田来,打牌。
晚又打牌。
七日
现在成了打牌时代了。几天来,几乎一天打两场,手腕都打得痛了。晚赴上元街,听无线播戏。
八日
早饭后,打牌。昨夜一夜雨声,今天仍然绵绵不断,天色阴沉,实在除了打牌再没有好消遣法了。
晚饭后,赴彭家,又打牌。
十二月一日
星期四,今天早晨上三班。又叫王文显念了一通,我干抄了一边,结果手痛了。
过午看同志成中学赛足球和女子篮球。所谓看女子篮球者实在就是去看大腿。说真的,不然的话,谁还会去看呢?
十七日
前两天下了点雨,天气好极了。
今天看了一部旧小说,《石头点》,短篇的,描写并不怎样秽亵,但不知为什么,总容易引起我的性欲。我今生没有别的希望,我希望,能多同几个女人,(和)各地方的女人接触。
原来,季老年轻时也喜欢打牌!原来,季老年轻时和我们一样,也喜欢看美女!多么真实而又可爱的季老!
季老也考虑过,日记里一些敏感段落是不是删除?他也做过思想斗争,后来季老还是坚持原汁原味保留下来,他在《清华园日记》的后记里说:
“我考虑了一下,决定不删,一仍其旧,一句话也没有删。我七十年前不是圣人,今天不是圣人,将来也不会成为圣人。我不想到孔庙去陪着吃冷猪肉。我把自己活脱脱地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写作是富有灵性的思维活动,是最能体现一个人的个性。真实记录自己的心灵感受,即使稚嫩,也有价值。就文章价值而言,真情实感比章法技巧更重要。诚哉斯言!
为何当下微信朋友圈越来越没落了?我认为,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内容不真。朋友圈大都充斥着宣传、鸡汤……以往的私人情感表达逃离得不见踪影,没有真感情了,不好玩了!
古人说,写作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对个体生命而言,写作是对生命的感悟和思考的绝佳方式。何不在文章中留一份真情,留一份醉,待暮年时美好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