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出自张岱名作《陶庵梦记》的这句名言,在我读来像是特意为沪上名师步根海老师所写。步老师好酒,语文老师中不知道的人恐怕很少。年逾六旬后,步老师端酒杯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熟悉他心疼他的朋友知道劝不住他的酒癖,只好私下诟病他的癖好,且常常想象:假如步老师不好酒,他在语文教学上的建树,会更上一层楼吧?每每这个时候,我犹豫着大家的猜想,又情不自禁地要为步老师辩解几句:“可是步老师一写板书,手坚定得不会抖动一丝一毫。”从认识步老师开始碰上他的课就认真当一回学生,到2016年下半年有意识地追着他上课的脚步去听他的课,从七宝中学的《送东阳马生序》到曹光彪小学的《赤壁之战》,每一节课步老师的板书都不会少,少的是黑板上的字,但真的是言简意赅,不信课后你自己研读步老师留在黑板上漂亮的粉笔字,就是刚刚上过的那堂课的经络。
从小学上到高中,步老师的语文课是内行无法置疑的精品,可是人的一张嘴生就的喜欢转折。很多次听他们好评步老师的课后,都会拖上一句:就是酒喝得实在太多。这我承认,大概酒喝得已经进入到了他的血液,现在,哪怕大清早与他会面,还没走到跟前,浓浓的酒味就散发过来。于是好奇,他大醉过吗?除了开始喝第一口酒的那一次。
那一次,中学毕业后无学可上的步根海,只好进工厂上班。师傅说,做他的徒弟就必须会喝酒,步根海只好捏着鼻子上阵,喝到酩酊大醉后已经夜半,还要骑着自行车回家,骑到四平路时,觉得奇怪:马路怎么竖起来了?随后就不省人事了。等到清醒回来,口袋里的钱不见了,腕上的手表不见了……遭此“打击”,薄情之人或者真气不够的人也许就从此远离酒杯了,可是步老师,选择跟着师傅不断磨练自己的酒量,等到“文革”结束恢复了高考,步老师考上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又四年,大学毕业后积极报名去了新疆,那时候他的酒量已经能够抗衡喝伊力特曲长大的新疆土著。
所以,总是听说他将醉酒者背回家的故事。众多故事里,这一个最好笑。说的是天色已经很晚,那时高层公寓的电梯在午夜都会停运,喝醉的那位又住在16楼。怎么办?背呀,步老师一直将酒友背到16楼,酒友这才稍微清醒一点,说:“错了,我家在隔壁那栋楼。”哈哈大笑以后,仗着步老师总是会原谅我的冒犯,继续问:“您就没有醉过?”他想了想,答:“当然。那一回喝的是崇明米酒,16斤吧,喝完,腿软了,看见一张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酒痴啊!当然,对酒的情有多深,步老师多语文教学的情意也有多深。不过,在步老师的心目中两者孰轻孰重?我也试图找过答案,但被步老师“狡猾”过去了:“为什么要比较?”昨天,旁听他与另一位厉害的语文老师对话时,找到了答案。
对话起于在曹光彪小学上的那样《赤壁之战》,步老师说后来又去一所学校上过一趟《赤壁之战》,“但完全不一样了。”在我看来,那么短时间里上同样一篇课文,不就是重复一遍吗?怎么会上出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赤壁之战》?“哪怕是第100次上一篇课文,上课前我都要重新备课。”如果不是亲耳聆听,怎么敢相信?如果不是对语文课有着无可测量的深情,大概是很难做到的,比如,这一篇小学课本里的《赤壁之战》,连步老师自己都说,课文编写得不好。面对一篇不好的文本,为了一趟语文课,他却会一遍一遍地重读、咀嚼……“您是多么喜欢上语文课呀。”他笑了,2016年最后一天的步老师,笑起来脸上有一股孩子气。
2016年的最后一天下午,我们单位邀请步老师参加一个活动,因为我们两家住得近,就由我去请他。原本可以叫出租车过去的,步老师却坚持要乘地铁,“我们走一站路吧。”起初我不解其意,走出地铁站,他告诉我最近在一所学校上了两堂杨绛先生的《老王》,一堂高中一堂初中。我一听,失声大叫:“你怎么不通知我?”他不好意思地一笑:“临时决定的。”说完,开始上课:初中的《老王》主要告诉学生,作者是怎么描写老王的,为什么要这样描写老王;高中的学生则要教会他们领会,作者是怎么逼出文末那一句“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的。“《老王》是《干校六记》的同时期作品,却没有了《干校六记》里的火气,‘幸运的人’大有深意。”什么深意呢?可是,我们已经抵达活动举办地点,于是约定,2017年上的每一堂语文课,一定记得通知我!
可是,我又忍不住对步老师说,2017年一定要减小工作量。在步老师看来,酒精杀灭了他身体里的病菌,此话虽没有科学道理,但步老师极少生病,却是真的。年龄不饶人,这句话古人也不是随便说说的,2016年是我认识步老师以后他生病较多的一年,11月底到12月初,牙疼到半边脸都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