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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二棍是张三棍的哥哥,张三棍是张二棍的弟弟。都不是真名,但都是诗人。
看长相,都土,哥俩像极了资深农民,而其实都是地质队工人,常年在户外讨生活那种。我没有贬低农民和工人的意思,盖因我也当过农民(知青)和工人。
甭管啥人,这哥俩的诗,真好。尤其是二棍,不是一般的好。
先看二棍的《石匠》:
他祖传的手艺
无非是,把一尊佛
从石头中
救出来
给他磕头
也无非是,把一个人
囚进石头里
也给他磕头
叮叮当当,石屑飞溅,一尊佛,摆脱了石头的束缚,慈眉善目地出现在“石匠”眼前。
奇怪的是,石头还是那块石头,一旦凿成了佛像,凿它的人就慌了,立马放下手头的工具,纳头便拜,求各种保佑。
叮叮当当,石屑飞溅,这回完成的不是佛像,是墓碑。“石匠”放下手头的工具,纳头便拜,求各种保佑。
朝佛像磕头和朝墓碑磕头的画面,或者说意象,在表达什么?
很好奇张二棍读过哪些书,肯定不仅仅是文学经典,不然不会如此深刻,如此敏锐。
诗无达诂,看过不少读者对这首诗的解读,至今还没有一个人搔到我的痒处。
有人说,石匠代表了千千万万底层劳动者,他们用最勤劳,最朴实,最坚韧的毅力扛起了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他们延续了中国古老手艺的灵魂和瑰宝,默默无闻地耕耘奋斗,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勤勉一生。持这种说法的人不在少数,比较宏大,然而离张二棍很远,故而浅薄。而且,佛学并非本民族的传统文化,而是泊来品,源自古印度。其次,国人,尤其是芸芸众生,礼敬的不是佛学,是佛教。
有人说,佛是觉悟者,有大智慧。“石匠”雕刻佛,塑造佛,磕拜佛,是在向“佛”表示内心善念,是立誓从今除陋从善,修身立命。因为佛就在自己心中。这个说法有点意思,却又十分牵强。“石匠”完全可能向善,除陋则未必。
还有人说,石匠雕刻石碑,把世人的善念善行,对逝者的敬畏,恭恭敬敬刻于石上,让后人怀念长辈,让前世家风家规约束自己,步步向佛靠近。石匠的一凿一锤为逝者立碑,也是在用行动为自己立碑。这个解读无限接近第一种,怎么看都有股子说教的味道。
比较接近诗歌的解读是:诗中,把一尊佛从石头中救出和把一个人囚进石头,这还是比较容易理解的。佛本是没有的,匠人通过自己的手艺,把石头变成了佛像,延伸义为解救佛于石头之中。接着,人死后,一般要立碑,这时,匠人又通过手艺,将无形之人刻入石头中,石头就成了逝去之人在人间的替身。有了这石碑,证明了他还尚在,没有离去,好给在世的人一个寄托。而石匠扮演的角色显得尤为关键,他成了通天通地,普度众生的活菩萨一样。石匠就是诗人的化身,石头就是诗歌的代替物。
石匠是诗人的化身,这个解读与我的解读有点相似——因为第一句“他祖传的手艺”。“祖传”二字是诗眼,诗人和读者,包括我,都有同一个先祖,某种意义上讲,你、我、他,都是这个“石匠”。
说起信仰,易中天先生曾讲过,中国人务实,神也好,佛也好,都得跟日常生活挂钩,有针对性的相信。求升官,求发财,求生娃,求金榜题名,均有专“神(佛)”负责,好比生了病看医生,你感冒发烧,找骨科没用,得内科,挂号前须打听清楚。
易中天先生曾举过例子,儿子高考,打算考外语学院,父亲去拜文昌君,却担心文昌君不懂英文,易先生说,应该去教堂,求圣母玛利亚。
啥都信,相当于啥都不信。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国人未必真信佛。
香港著名的学者柯大卫教授有一个洞见:中国人对国家的认同,是对祖宗和神灵磕头磕出来的!他还有个说法叫神人互惠,你保佑我,我就给你烧香,两不相欠,都不做赔本买卖。
如此说来,张二棍的诗,味道就长了。
诗人是在说教吗?当然不是。石匠与佛像,与墓碑,无疑都是象征,这一点读者都“读”出来了。但诗人绝非用象征的手法来歌颂什么,而是在揭示人类荒诞的行为。这是因为,在世俗的语境中,佛,并不等于觉悟。觉悟需要修行而非磕头。磕头,表示臣服,表示顺从,表示有所求。
世上本无佛,人类(石匠)造出了佛,并向自己亲自雕刻的佛顶礼膜拜,求这求那。石头可以是佛,凡人当然也可以成“佛”,就算不是佛也要把他捧成佛。这是不是有点像称帝后的真龙天子,高踞龙庭,任一帮共同打天下的兄弟匍匐在地,山呼万岁。造佛即造神,造神即造佛。
雕刻墓碑,也无非是把一个人囚进石头里,也给他磕头。这个“人”死后,不再是人,也被神化了,也可能被“鬼”(鬼是神的另一种形态)化了,被永远囚进了石头。只不过被永远囚进石头的人象征着祖宗,且有了保佑后人的法力。祖宗说过的话,谓之祖训,容不得后人违拗。囚禁了“祖宗”,也就囚禁了自己。
都是石头,一“救”一“囚”,把佛救出来,把自己囚进去,无非作茧自缚。可悲是,此乃“祖传的手艺”,秦到满清,传承二千余年。我似乎听到诗人在低语,生而为人,应该站直了,别给石头磕头。当然,我的解读乃个见,说不定便是误读。
有其兄便有其弟,巧合的是,张三棍的“庙”——诗歌《庇佑》——成了《石匠》的注脚。
请一尊菩萨,烧一炷香
守一座庙宇
念一世经。又如何?
被封在深山雪中的瘸腿老僧
还不得被抬下来
还不得酒肉三日
歌舞助兴。还不得
夹在李富贵李富祥兄弟中间
端端正正地叫李富全
三块石头,隔着一段年月
在一棵祖传的大树下避雨
念了一辈子经的瘸腿老僧原来叫“李富全”!我们无从知道他何时出家,为什么要出家,只知道他守着一座庙,念了一辈子经,终于守不住了,在一个大雪封山的季节被抬回了家。整整三天,海吃海喝,且有歌舞助兴。
我们有理由相信,当年他的出家,或许仅仅是为了生存;如今的还俗,同样是为了生存。
我们更有理由相信,改革开放后,李富贵们富了,贵了,并非靠什么人保佑。
李富贵,李富祥和李富全,坐成了“三块石头”。在“祖传的大树下避雨”的他们,会不会就是石匠眼里的石头?
张三棍很幽默,他说,“夹在李富贵李富祥兄弟中间,端端正正地叫李富全”,跟佛门无关。
忘了说,三棍叫张常美,二棍叫张常春。
二棍是著名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