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南沿海到西北内陆,我是不知道自己的生命中会有这么极端的迁徙的。对于远方的向往跟跃跃欲试,让我在接到兰大的录取通知时并没有太多的负面情绪。 但静下来,现实让忧愁与矛盾像爱跟咳嗽一样,如何也隐藏不住。
去远方,就能离开困住我十几年的地方,离开死死困住我的那些既定模式了!去远方,我就能领略世间百态,就能像梦想中一样,潇洒的背上双肩包,装满必需的简单物件,穿上可以几个月不洗的牛仔裤-去流浪了! 可是… 去远方, 我将会失去保护了我十几年的地方,离开我只要继续这么做一定能够安逸舒适的模式。 去远方, 我就要离开他……
从小到大,他才是在一路上陪伴我、为我遮风挡雨的人。在炊烟袅袅的傍晚,他由我将豆子用竹签穿成串串放到蒸笼上,煮我自己认为的“美食”;他从不允许我跟其他小男孩一起去家门口较宽的那条河里嬉戏玩耍,那时他的呵斥声仍萦绕在耳畔,没有丝毫可以妥协的意味。可他始终孤零零一个人,但还好他有我。我也还好,有他。
当我接到远方录取通知的时候,我的矛盾像藤蔓一样,慢慢地慢慢地爬满我的整颗心。看着年将七十的他,我怎么忍心,我如何能够做到,留他一个在这偌大的房子里,继续孤苦伶仃,没有我的孤苦伶仃……
可是,我感觉到他弯下腰,将被藤蔓包围着的,我那落在地上狼狈不堪的心,用他沧桑的手将藤蔓一层层拨开,我听见他的声音:“想走多远,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
“想走多远,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去西北的火车上,他的声音陪我入睡。
来到西北之后,跟他保持着每天通一个电话的习惯。每天的对话无非是:
“你在干嘛?”
“我在去图书馆的路上。你呢,在干嘛呀?”
“我在吃饭呢!”
“今天吃的什么菜呀?”
“今天吃的好菜!有……”
“这么好!我也想吃!”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老了,听不清楚了!”
这个时候,我就要大喊着说:“是我手机有问题!你哪里老了,你耳朵好着呢!不跟你说了啊!拜拜!”
“好好好,拜拜!”
我怕再说下去,我会哭出来。我们每天打电话,重复着同样的内容。我们必须每天打电话。他想听我的声音,我怕他想我。但事实是我对他的想念在我心底喧嚣-我要听听他的声音。
有天早上,我明明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下午他又打来了电话。我想:“这个老头子,一定又把手机揣裤口袋里,不小心碰到了。”接了电话。
“我在电视里看到放你们兰州了!”
“哈哈真的啊,什么时候兰州是我的了。”
“电视里在讲兰州百合,你吃过吗?”
“还没呢。等我回去了给你带啊……喂?喂?阿伯,你还在不在?”
几分钟后,他终于回复我了。
“你听见了吗?刚才我在给你听电视里讲的呢。”
其实我什么也没听见。
“嗯!我听见了!” 我听见了他想念的声音,我听见,在中国离我最遥远的一端,他的挂念的声音。于是,只要是有关于兰州的,或者是关于兰州周边的微小的事情,就算是天气,也带着他的挂念。他一定也能够听见我在心底回复他的,同样是思念的声音。
有时候在电话里,他会抱怨家里的狗子们太淘气,想要把他们“处理”掉!
家里有五条狗。都是流浪狗。依依不舍跟着爸爸走回上班的地方,爸爸不忍心再把它们赶走,就把无家可归的它们先后几次带回老家交给他照看。这些狗真的不怎么听话。害怕它们被车撞,被药毒,不敢放它们出院子,久而久之,没见过世面的是它们放肆地以为自己就是宇宙的中心了!不论是大狗小狗、熟人陌生人路过,不论白天黑夜,狂叫不停。好几次他佝偻身躯,右手紧紧握着一根木棍,去吓唬这群不听话的崽崽们,要让它们安静下来。当然,他是不会把木棍真的瞄准它们,然后狠狠扔过去的。要知道,给它们吃的,比他自己吃的都还丰富呢!只是它们有时候的确聒噪的很。每每看到他面红耳赤追逐它们的场面,我都忍不住哧哧笑起来。“也有东西可以治治他了阿!”我想。
他在电话里说,要把狗子们“处理掉”。
我威胁他,要是它们不见了,我就不回家了。他就哧哧的笑起来了。
我知道狗狗们很吵,它们在他沉睡的凌晨,也会因为一只猫在夜间漫游的时候扫过花草而带出的微小响声狂吠。我知道他有时是真的很生气,对于年迈的他来说,睡眠是多么重要。
但是,我是不会把狗子们赶走的。
因为家里需要声音。他,需要声音去陪伴他。
不是电视机发出的机械的声音,而是活生生的,能给他回应的声音。我想让聒噪的声音将他平淡无奇的日常搅乱,我想让糟心的犬吠让他每天有点念叨抱怨的东西。我想,当他还能生气,还能忧愁,还能握着棍子追赶狗子们的时候,他也许,就还不算太老,他也许,就老的不会那么快……
如果想念会有声音的话,即使是在星空的大幕沉沉坠下的深夜,他也一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因为,我在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