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种秋收5(麦收)

正式开镰割麦的前几天,还要“割场”,就是将麦场腾整出来,好堆垛、碾打割下运回的麦子,当然碾打过后的扬场、晾晒也在这里进行。在大集体时代,一个生产队一个麦场,场上垛着三五个尚未碾打的麦垛,麦垛四围还要开挖土坑,栽上数十口笸箩来粗、一人多高的黄釉大缸,大缸里面贮满了水,这些水是在麦场一旦出现紧急火情时动用的;由于存放时间较长,水往往变成了漂着一层油脂般的铁锈色,水面上凫游着许多长腿细腰的“换油郎”(一种小型昆虫,能疾速的在水面上爬来爬去,又称“芝麻换油郎”)。土地承包到户,便家家户户自寻方便平整地方做了麦场,当然也有三户两户合用一个麦场的,麦子运回,中间摆上一溜青草作为分界,各家自在界内活动,互不侵犯。

“割场”的时间往往选在黄昏暑热渐退之际。麦场上的杂草是早已割净了的,农人们首先挑来塘水,一桶一桶的泼洒在原本干硬坷确的地上,塘水触接地面,立刻发出嗞嗞的声响洇了下去;三五十挑塘水泼洒过后,水已不再洇下,但也并未流走,只是漾漾的浮于地面,这才歇手,回家吃饭。吃完晚饭过来,场上的土已基本泡软了,虽软但却并不黏腻,于是便赶牛牵磙,开始在场上一圈一圈、周而复始的碾压了。人赶着牛,牛牵着磙,磙后面又拖着用去年的麦秸编织成的捞子,里三圈外三圈,时而莲花盘儿,时而八字环儿的转着;人牛皆是不紧不慢的走,磙拨架“咯吱咯吱”有节奏的鸣唱着,牛铃铛“叮当叮当”有节奏的摇响着。天上烘托着月亮的云彩是莲花的形状,地上石磙碾压留下的印痕也是莲花的形状。那情景静谧中略透着些喧闹,喧闹更反衬出了静谧,给人以许多关于乡村田园风光的遐想。

为了防止碾压过后变得干硬的地面将来再被日光晒裂,农人们还会撒上少许细碎的麦糠。这些麦糠经过碾压,深深的嵌进了土里,确保麦场变得瓷硬光滑,不会出现裂缝,平坦密实犹似城市里的柏油马路,这样麦子上场后打下的每一颗麦粒都不会掉进裂缝里了。到了这种程度,麦场才可堆放麦垛了。

“楝花开,割大麦;枣花开,割小麦。”当嫩绿中微透着淡黄的细碎枣花开始纷纷扬扬的飘落时,小麦开始走进了它生命中的成熟阶段。“蚕老一时,麦熟一晌。”麦子成熟的速度很快,一晌烈日暴晒,早上看去还半青不黄的麦穗,中午时分就已变得焦脆金黄,而且沉甸甸的弯下了头去。于是,夜幕降临时分,在“豌豆打跺”、“豌豆打跺”的声声鸟啼中,在温热的带着些成熟麦粒清香的东南风里,富有经验的农人们便开始坐在院内的枣树下面,头上顶着星星点点极淡极黄的枣花,一边蘸着井水一边磨着镰刀,预备开镰收割了。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在完全依靠人力畜力耕播收获的年代,邓州的麦收过程大约需要十天到半月的时间,这还不将种种意外的天气因素考虑在内;——如果一场雷雨、冰雹或是龙卷风袭来,轻则耽误割麦时间,重则往往看着到口边的粮食便吃不到嘴里了,因此在当年的邓州农村,麦收又被形象的比喻为“龙口夺食”,也就是跟主宰着天气的龙王爷赶抢时间的意思。麦收需要日夜兼程,需要全面动员,需要抢抓一切可以抢抓的时间,需要使出一切可以使出的力气,故此是最为艰辛最为繁重的劳作,经历一场麦收,即便是身体最棒的青壮劳力也要瘦下几斤肉来;而麦收前夕,又往往正是各家面缸见底、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时候,俗称“青黄不接”。为了能够好好的吃上几顿饱饭,让被清汤寡水涮泡了一冬一春的肚肠填上真正的粮食,让被饥饿驱赶散去的力气一丝一丝的重新回聚体内,有的农家只有先将尚未干透的麦穗剪下一部分,放在簸箕中揉碎、脱壳、去芒,把麦粒放在锅中煮吃,又有的农家赶着耕牛,套上石碾,将去年的麦秸垛拆开摊平,再细细的碾压一遍,期望着能够从中腾出十斤八斤发霉的麦粒裹腹……

“开镰了吗?”

“开镰,明天就开!”

“早开镰,早些吃上新麦啊!”

“可不是嘛,开了镰,就有暄腾腾的白蒸馍吃了,就有利索索的蒜面条吃了!”

……

在这欢愉中透着些苦涩的对话声里,嗞楞——,嗞楞——,远远近近的村落里,到处都在此起彼伏的飘响着这种悦耳的磨镰声音。三五岁、七八岁的孩童们听见了这对话内容,总是激动得浑身发颤,小心脏一抖一抖,口水更是噗踏一声滴落到了脚后跟下,仿佛那暄腾腾的白蒸馍、利索索的蒜面条真的就端到了面前……

磨刀不误砍柴,磨镰自然不误割麦。下田割麦,没有一张上好钢水的镰刀是不行的,而再好钢水的镰刀,也需要“磨”后才能变得锋利雪亮,才能达到镰至麦倒,所以磨镰看似耽搁时间,然而到了田里,镰刀的利钝对于割麦速度的影响立刻就看出来了,——何况为了节约时间,农人们都是在头天傍晚收工之后,连夜就将镰刀霍霍磨好了的,一点也没耽搁第二天的割麦工夫呢。

磨镰,首先需要一块上好的磨石。磨石多从山上拣选而来,又经过了石匠的切割加工方才售出,约有四指宽窄,尺余长短,石质细腻坚韧,光滑润泽;有的磨石因已使用多年,表面竟呈圆弧形的凹陷了下去。磨镰时,农人们首先打来少半盆清水,然后蹲身磨石跟前,右手握着镰耳,左手按着镰尖,将镰刀的背面压在磨石上用力来回摩擦,“嗞楞、嗞楞”便是镰刀和磨石触接时发出的声响;每摩擦三五个来回,就需右手蘸水淋于镰刀的表面,以增加镰刃的锋锐程度,减少刀石之间的摩擦力度。磨镰时必须认住背面狠磨,正面轻磨,不能两面一样用力,否则镰刀便会卷刃。磨得差不多了,镰刀的钢水部位,也即镰刃发出着耀眼的雪光了,便将镰刀放至鼻前,右手的大拇指放在刃上竖向拉动,锋利的镰刃就会发出擦啦擦啦的微响;如果还想继续试试镰刃的锋利程度,那就从腿上拔下一根汗毛横放于刃上,然后轻轻吹一口气,汗毛碰着镰刃,立时断为两截,这便是古书上所说的“吹毛立断”了,也就是镰刀所能达到的最为锋锐的程度了。

阴历五月来天,天亮得早,四更时分,对面就已影影绰绰的看得见人了,整个村子就已人欢马叫的喧嚣沸腾起来了,鸡啼鸣声、狗吠咬声、猪哼哼声、牛哞叫声、父亲督催贪睡儿子起床的吆骂声、“叮、叮”把镰刀往镰把上安装的撞击声、一家人下地的前呼后喝声、熟人见面的打招呼声,纷纷扬扬,纷至沓来。不但本村,远远近近的村落都是这样,声音穿透潮湿的晨雾传来,既浓重又清晰,而且还似乎带着些回音。这些声音和着田野深处布谷鸟“豌豆打垛”的清啼声,伴着村口树上炸梨鸟上下翩飞的身影,拉开了乡村的麦收序幕。

相对于乡间所有的活路来说,小麦从割到运,再到搭垛、碾打,再到扬场、晾晒,再到进仓、缴粮,每一道程序都最繁重也最污脏,都最费时费事也最考验人的耐力和意志;尤其是到了最后的碾打晾晒、装运进仓程序,人似乎已经不再是人了,而是牛马驴骡一样的牲畜了,没有思想也没有语言,不知道干净也不知道邋遢,头顶的烈日脚下的汗珠似乎都已不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拖着疲累的身躯机械般的劳作着,垂死般的挣扎着。——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几近二十年,然而如今想来,犹自不寒而栗,潸然泪下……

一家五口六口人,男女老幼,妇弱病残,踩着凝满露珠的青草,穿过轻纱似的氤氤氲氲的雾岚(有时候,头顶黝黑的天穹里还会隐隐约约的闪着几颗晨星,挂着一弯月牙),来到了最先熟透的麦田地头。和秋播时节一样,这也正是一年里早晚温差最大的时候,因为穿得单薄,又加上衣裳鞋子多被露水打湿,人人都被冻得嘴脸乌青,虽然缩手弓身,不停的跳跃顿足,牙齿依旧控制不住的咯咯打响着。做家长的将镰刀夹着腋下,面色严峻的从左到右踱了几步,又从右到左踱了几步,这是在丈量麦地的宽度或者在点数麦棵的行数了,然后便收回镰刀,分派任务:老大几行或几步,老二几行或几步,下面依次是老三和老四……国家实行联产责任制,将土地承包给农民耕种;做家长的则依样画葫芦,将麦田分片成溜,承包给儿子们收割,年龄大的自然承包得多些,年龄小的自然承包得少些,依次递减,完不成任务者不准吃饭。任务分派完毕,做家长的率先跳进田里,挥动镰刀开始割麦,其余的人自然也就左右排开,各按任务割了起来。

对于那些生于农村长于农村的人来说,割麦是打三五岁起就已熟练了的农活,到了十七八岁二十来岁,铁铁实实一个大棒劳力,每天早起晚睡,全力以赴,差不多可以割倒两亩多地的麦子。他们割起麦来,手脚并用,人镰合一,简直到了疯舞狂癫的地步:右手伸镰搭住一簇麦秆往怀里一搂,左手反臂揽住,右手再握镰压下,贴着麦根向后一拉,嚓啦一声,一簇麦子便割了下来;割下来的麦子依靠左手和左腿揽住,然后向前一步,再次搂麦,再次挥镰,再次后拉……几道程序一气呵成,快如闪电,中间全无间隔,这才是熟练的麦手。三个过程下来,左手和左腿之间割下的麦子已成一大捆,几乎有些揽不住了,于是就返身搁放在备好的“麦腰子”上,然后如法炮制,继续的猛割下去。

左手揽麦,右手挥镰;一步三镰,三镰一个麦个子;既酣畅淋漓,又疲累不堪……这就是整个麦收期间,所有的劳力们日日从早到晚所从事的全部活路。他们眼中所有的物事全都没有了,有的只是割麦;他们脑中所有的物事全都没有了,有的只是割麦;他们甚至就连在酣眠甜梦的时候,梦到的也只是割麦。记得三十多年前的一个麦收日子,正午时分,一群农人或坐或躺的避于一道树荫下面纳凉歇憩,喝水说话,忽然近旁一个仰躺于地、呼呼大睡的小伙手舞足蹈,嘴里急促的大声叫着:“快,快……”当人们推醒他问话时,回答却是正在梦中割麦呢……

这样的时节,倘能从天空向下俯瞰,则必会看到一大块金光灿灿荡漾如海的麦田里,每隔十垄八垄的麦棵便有一个脊背朝上、奋力劳作的身影,在他们的面前,是随风起伏轻吟微啸的麦的森林,在他们的身后,是镰刀辟出的或宽或窄的麦的胡同;他们各显神通,各尽所能,都在努力的朝向麦田的尽头冲刺着,其情其景恰似国际游泳比赛中,一声发令枪响,众多选手各按赛道,使足平生力气拼命向前竞游一般……

这样的时节,倘能蹲身地畔贴着麦穗梢头朝向田里平视,则必会看到一片璀璨若金摇摇曳曳的麦棵间,不时便有一条人影站起,然而很快就又俯身下去,消失在了一望无垠的麦海中,仿佛游泳健将在潜游间隙把头稍稍浮出水面换气一般,——这当然是在往“麦腰子”上搁放割下的麦子后,又争分夺秒的继续收割着了……

还是让我们调转视角,正面观察并描述一下当年的割麦场景吧:金黄透亮的麦秆,肥硕饱满的麦穗,麦穗上纤细尖利的麦芒,麦芒上闪烁跳跃的阳光,自眼前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天际;嚓,嚓,镰刃翻飞,雪亮耀目,声音清脆而又悦耳;哗,哗,一片又一片金黄色的麦子倒向地面,跌落在了“麦腰子”上;噗,噗,豆粒大的汗颗子迸珠溅玉,洇透衣裤,洇湿了脚下的土地……

土地,在尽情吮吸着劳动者的汗水的同时,也在慷慨的回报着劳动者的付出!

一幅多么壮观、多么感人的收获画面啊……

这里还有必要再对“麦腰子”做个解释。“麦腰子”就是用来捆麦,方便运载的麦秆。割麦必然先要做“麦腰子”,好把割下的麦子放在“麦腰子”上捆绑起来。做“麦腰子”的方法是:先寻一片长得特别高、又黄中略带些青的麦秆,挥镰贴着根部割下一捆,放在身后,然后将镰刀夹在右面腋下,从中抽出虎口粗细的一把,把麦穗朝下、麦秆朝上,在地上倒蹬齐整,再然后分为均等的两把,将一把从麦穗下面的秆处贴着另一把,两手同时反向一扭,两把麦秆便拧在了一处,至此,一个“麦腰子”就做好了。将做好的“麦腰子”摊开放于地上,两把麦秆由于紧紧拧在一处,不会变形,便可往上面搁放割下的麦子了。

当麦收进行到中后期也是麦收最为高潮的时候,由于日光的连续曝晒,麦管枯朽,麦穗焦烈,再想寻找半青不黄、柔中带韧的麦秆已是不可能了,所有的麦秆用来做“麦腰子”,不是麦穗一碰就掉,便是麦管一拧就断,怎么办呢?农人们只好打来桶水,将一捆麦秆穗下根上的浸泡其中,使其慢慢的变柔变软,柔软到了一定程度,便可继续做“麦腰子”了。

当然,每个“麦腰子”上搁放的麦子既不能太多,又不能太少,要正好适宜捆绑就是。如果麦子尚未完全成熟,或者清晨傍晚露水太浓,则在“麦腰子”搁满后不能立即捆绑,还要等太阳出来将摊开搁在“麦腰子”上的麦子晒熟晒干,才能动手捆绑;这样一来扛运的时候轻松一些,二来麦粒也会比较干燥,不易坏掉。

天将近午时候,要用“麦腰子”将割下的麦子一个一个的捆成麦个子了;尽管这需要一定的技巧和适宜的力道,然而对于土生土长的农村孩童们来说,却并不为难事:蹲在割下的麦前,伸手抓住麦子下面的“麦腰子”两端,同时用力拉向怀中;由于搁放的麦子不多不少,“麦腰子”的两端刚好即将相接,便伸出左脚轻踢两下,再将麦捆来回滚上两滚,然后用膝盖使劲压住,将其压得既圆圆滚滚又折折实实,与此同时双手把着“麦腰子”的两端使劲一勒,“麦腰子”的两端不但对接在了一处,而且长度稍有盈余(此处力度必须适宜,如果太小,则“麦腰子”的两端不能对接一处;如果太大,则“麦腰子”又有可能陡从中间断裂);于是左手握着左端向右一拧,右手握着右端向左一拧,待两端牢牢拧于一处后,再将一端的多余部分猛往麦捆中间一别,“麦腰子”便捆住了麦子。一个麦个子就做成了。

麦个子捆成后,还要将其麦穗朝上、麦根朝下的直竖起来,这样做一来可使麦穗继续接受阳光的照晒,变得更为干燥,二来一些牲口譬如鸡猪什么的跑到田里觅食,轻易不能吃到麦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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