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的字丑，见不得世面，写春联这事，自然不敢担当。
父亲唤我：“今年，你写一副！”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父亲叫我：“来，帮贴对联。”我跑得比兔子还快。找梯子、扫把、刷子，一股脑地放在大门口。每年，我都积极贴对联这件事，不费文化，不动脑子，动手的活计，我乐意。
当时还小，当然只看不动手。父亲贴，我扶梯。先是将暗红色的对联撕下来，拿起扫把，将残留的红纸屑和粉尘扫去。我站在下头，看着粉尘从上头筛落。父亲叫：“躲开了，不然满头灰。”我偏不躲，头上沾染了白灰，如白了头一样。弟妹站在一旁，咯咯地笑。他们捡起旧对联，疯野似地跑，暗红的对联，在风中如旗子一样，飘啊飘。
父亲下梯，认对联。他是村里的教书先生，识字。“‘迎喜迎春迎富贵，接财接福接平安’，这幅贴在大门口，喜气！”父亲说完，拿起对联，递给我，接着说：“上联在左，这个可别忘了！你先拿着。”他说得很小声，似在喃喃自语，也似乎在教育我。“小家伙们，看看你妈熬的浆糊好了么？我们开贴了！”弟弟闻声，冲到厨房，约莫等了一会，就传来了他的声音：“熬好了，熬好了！”接着，他就提着一桶热乎乎地浆糊出来了。
父亲提着浆糊，拿着刷子，爬上了梯子。他一边刷浆糊，一边念叨：“大过年的，就图个喜庆，你看，今年的对联，有春天，有幸福，有平安，有富贵，这个好！过日子，就需要红红火火的！”我在下边，半懂不懂，也不去深想。只是琢磨：哎，都扶了几年梯子，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才能轮到我去贴对联。这一恍惚，手却松了，梯子不稳，父亲在梯子上摇晃起来。“在想什么？赶紧扶稳，把你老爸摔下来了！”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她伸出手，扶住了梯子。
上联贴了贴下联。上联易贴，下联可并不容易。要对准，要齐整，才好看。这时，父亲是要一家子站在门口瞧着的。“对齐了没有？”父亲问。“这边没对齐，有些歪了！”弟弟回答。“究竟是那边？说清楚点。”“上边矮了些！”妹妹回答。父亲提起下联，往上提了一些。“高了，高了，往下些！”母亲叫道。父亲又往下移了一些。“低了低了，往上一点！”……我们在下边，众说纷纭，七嘴八舌。父亲甩了甩手，“别说了！我下去看看！”父亲“蹬蹬噔”地下了梯子，左右摇晃着脑袋，看了一圈。“上下是齐整了，但是好像左边留宽了些！”他丢下了一句话，又“噔噔噔”地爬上梯子，把整副下联揭了下来，往左边移去。下联终于贴好了，上下横齐，左右宽等。接着是贴横批。
很快，大门口红红火火起来，一片喜庆。我们站在红火的大门前，拍手，念字。“迎喜迎春迎富贵，接财接福接平安。”横批：吉祥如意。那时，“祥”字不会认，秀才认字认半边，就念“吉羊如意”。父亲哈哈地笑了，指着我们说：“你看，还不好好读书认字，这要丢脸呢！”母亲也在一边呵呵。她举起手，指着春联横批，说：“跟我念一遍吧！”
她念：“吉祥如意。”
我们跟着她念：“吉祥如意！”
贴完了大门。还有后门和房间的。这些，都是父亲亲自动手，我们只有眼馋的份。我们也想贴。“让我们也贴一下吧！”父亲看了看地上的“六畜兴旺”、“招财进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去贴吧！猪圈和房间门中间的，都让你们贴去！”我们一拥地挤过去，拿起对联，就冲了出去。过了一会，又跑了回来，我拿了副“六畜兴旺”，跑到房间去了，弟弟拿了个“好好学习”，却跑去了猪圈。妹妹倒是拿对了对联，也跑对了地方，可是，却没拿浆糊。我们又碰到了一块儿，我们才记起：我们都没拿浆糊呢！
我们贴完对联，父亲依旧不放心。提着浆糊，打着背手，从前门踱步到后院，从后院走到猪圈，来来回回地走上一圈。见我们没贴紧的，刷上几刷子浆糊，没贴齐整地，也赶紧儿揭下来，重新贴。我们也学着他，打着背手，从前屋走到后院，从后院走到猪圈，看着他将我们毛毛糙糙贴上的对联修补干净、整齐。我们的嘴也没闲着，一边走，一边念：
迎喜迎春迎富贵，接财接福接平安
吉祥如意
学海无涯苦作舟，书山有路勤为径
书香门第
六畜兴旺
招财进宝
好好学习
天天向上
整屋的对联，被我们念了个遍。新年的祝福，也被我们念了一个遍。
贴完对联的老房子，瞬间，变得亮堂起来，红火起来，喜庆起来。贴完对联的房子，也在我的村庄抬头村，喜庆起来，红火起来，亮堂起来。到了下午张灯时分，整个抬头村也红火起来——家家门前，都是红色，一溜烟的对联，一溜烟的喜庆。我们乘着天色微明，一家家门口跑着，念着门口的对联。
天增岁月人增寿 春满乾坤福满楼
四季长安
万事如意展宏图 心想事成兴伟业
五福临门
五湖四海皆春色 万水千山尽得辉
万象更新
喜居宝地千年旺 福照家门万事兴
喜迎新春
……
天擦黑了。门口的字，再也难以辨认清楚了。不得已，我们才折回头，回家。乡村腊月的夜，寂寥，清冷，有零星的鞭炮声，从深远的夜空传来，有断续的狗吠，从虚掩的门扉飘来，有风，从山的那一边吹来。我们迎着风，喘着粗气，但一点也不觉得寒冷。手心，背后，暖烘烘的。
家家户户，都点上了亮堂堂的灯。我们站在高处，也被灯，点得亮堂堂的。
二十八，把面发。
二十九，蒸馒头。
……
我们唱着“年歌”，飞快地朝着家奔去。
我们的脚步很快。我们的脚步追赶着时间，追赶着新年。
很快，年就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