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看，这个‘茶’和‘杂’下面长得是一样的，你可以这样来想，有一个人，一边在喝‘茶’，一边在看‘杂志’。”

“哇！刘老师，这样很容易记，很有意思！”

厦门大学的小咖啡馆里，刘老师正跟一位大眼睛的金发女孩坐在一起，他在帮她学习汉字。这个来自美国的美女中文名字叫马丽莎，是刘老师班上的留学生。

对外汉语教师刘老师的班上，今年来了二十多个外国学生，这些学生来自美国、英国、马来西亚、印尼等十多个国家，是不折不扣的“小联合国”。这些“不远万里”来中国学习汉语的学生，每个人的学习经历、性格特点都各不相同，就拿这位马丽莎来说，她其实是一位歌唱演员，机缘巧合喜欢上中文，不远万里从美国的加州跑到了这所“美冠东南”的厦门大学，跑到了刘老师的班里。

马丽莎是典型的美国人，或者说，是刘老师印象里的典型的美国学生：单纯、热情、独立、浑身充满着朝气。表现到汉语的学习上，就是敢于开口说话，不怕犯错误——虽然有时候那些错误让人忍不住要发笑。

那天中文课，课上有个环节是“表演对话”，刘老师自己表演一位卖水果店的老板，让学生来表演买水果的顾客，当然，对话都是用新学的汉语词汇和句型进行。学生一个个上来，虽然各有各的诸如发音词汇之类的小问题，但也都中规中矩，轮到马丽莎“上场”了，她一上来就来了一句，把刘老师逗得差点“笑场”。

“你好，我要一个葡萄！”马丽莎一本正经地说，还非常“入戏”地做出要挑选一番的架势。

就是这么个可爱的马丽莎，汉字却成了个大问题。来中国之前，她在美国学了一段时间，却从来只是借助拼音来学说汉语，对汉字一点概念都没有。

这个班级是一个汉语水平准中级的班级，班里的学生，如前文所说，虽然学习经历各不相同，但是汉字学习都有相当的基础，有些像马丽莎一样来自欧美国家的学生，已经认读并且会写很多汉字，有些来自东南亚的华裔学生，汉字根本就不是问题。所以刚刚开学不久，马丽莎的汉字问题就凸显了出来，每次在班里做汉字的听写练习，刘老师都能看到马丽莎尴尬地坐在那里，跟低头“奋笔疾书”的其他同学形成鲜明的反照，而她交上来的听写纸和汉字作业，更是“不忍直视”。

然后刘老师就跟马丽莎提出要给她“开小灶”，然后两个人就坐在了这个小咖啡馆里。玛丽莎的汉语口语要比汉字好得多，但还不至于好得可以无障碍跟刘老师交流的程度。很多时候，刘老师都是借助英语在给身边的这位“歌唱家”解释某个汉字的含义、写法、记法等等，而马丽莎也不时蹦出诸如“Oh I see”“That is Amazing”之类的英语——毕竟，这个辅导课的终极目的，是帮助这位学生尽快把汉字赶上来不是。

“你看这个‘马’，就是你的中文名字的姓，旁边加上一个‘女’，就是妈妈的‘妈’。”刘老师的指点在继续。

“所以妈妈是一个female horse？好奇怪！”马丽莎自言自语着。

（二）

这天的中文课，马丽莎请假了，早上还没有上课，她就给刘老师发了短信，说自己感冒了，今天“不可以”来上课。

今天的中文课是两节课连堂上，课间的时候，刘老师无意中看了一下马丽莎委托班里同学捎来的作业本，有进步，但还是一塌糊涂。这不禁让年轻的刘老师有点小小的挫败感：一周三次的补课，大概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但马丽莎的汉字仍然是个问题。是自己太急于求成，还是自己的方法有问题？

中文课下了课已经是下午四点，这一天的课其实都已经上完。刘老师突然心念一动，临时让班里几个中文学得好又同时跟马丽莎比较熟悉的同学留了下来，在班里开了个小会。

“你们看，这是马丽莎的作业，汉字一直是她的大问题，我其实一直在给她补课，但效果也不太好。大家看，有什么好建议吗？”

那天下午到底讨论出了什么结果刘老师已经不记得了，但是她却忘不了第二天发生的那一幕。

那天马丽莎来上课，表情一直怪怪的，等一下了课，班里的学生都出去之后，马丽莎一脸怒气地站在了刘老师的面前。

“刘老师，为什么你把我的中文作业本给别的同学看？”或许是为了完全表达自己的不满甚至是愤怒，马丽莎用英语说出了压抑了一天的憋在心里的话。

刘老师顿时反应了过来，赶紧解释，当然，也干脆用上了英语：“你别误会，我是想让班里的同学一起想办法，帮你把你的汉字补上去！”

“你帮我补习汉字，我很感谢你。可是，我的作业是我的隐私，你给别的同学看，这是不尊重我的隐私！”马丽莎的不满一点也没有消去。

“天哪，一个作业本也是隐私？我这是好心当了驴肝肺啊！”刘老师心里这样想，甚至有点委屈，但是他也依稀能理解这位个性独立的美女学生的感受，想着做进一步解释。

“算了，你不要说了，我自己的学习是我自己的事情！顺便说一句，你有时候会在课上说自己是‘天才教师’，我知道你是开玩笑，你也确实教得很好，但是我觉得作为一个老师，这样做是inappropriate的！”

马丽莎特意把这个“inappropriate（不合适）”说得很重，仿佛唯恐不能表达她对刘老师这个小举动的看法。

而这句话，也正儿八经地伤了刘老师的心，虽然她知道马丽莎并没有恶意，但这样的“心直口快”，也不是谁都能受得了。

从那之后，马丽莎再没有让刘老师给他补过汉字课，据说她自己请了一名厦大的大学生做她的tutor，认认真真地在补汉字。

刘老师呢，也从最初的“委屈”中很快走了出来，开始反思马丽莎那天给他说的那些话。他感觉，这位心直口快的女学生，其实给自己上了一堂课，一堂之前自己只在书上看过却从没有切身感触的课，这堂课的学名，叫“跨文化交际”。

当然，从那之后，无论课堂上讲得多么得意，刘老师再也不对着班里的学生说出“我是天才”这样的话语。

（三）

十二月，北方早已经进入了冬季，街上的人们，身上已经裹上了厚厚的羽绒服，街上枯藤老树，更是一片萧瑟之气。可是在厦门，这个东南沿海的花园城市，依然是一片绿意，茶香的味道，从那些古老的建筑飘出，弥漫在街头巷尾。

美国学生湛迈修的家，大生里公交站旁边的一栋高档小区，那个推开窗户就可以遥望鼓浪屿的漂亮又大的房子里，正在举行一个家庭派对，派对的主题，是为刘老师送行。

转眼半年过去，在这个新学期即将结束的时候，刘老师突然接到学校的通知，他被厦大推荐给了国家汉办，要以“汉语教师志愿者”的身份，去法国工作两年。

在这过去的半年里，刘老师已经跟班上这群“五大洲四大洋”的学生，建立了很深的感情和友谊。虽然很舍不得刘老师的离去，但谁都知道这是一件值得祝贺的好事。

班里的学生几乎都来了，在迈修这个三室一厅的欢乐窝里，喝啤酒、聊天、打游戏.....派对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他们还给了刘老师一个小小的惊喜，这个小小的惊喜，也把整个派对的气氛推上了高潮。

刘老师很感动很开心，也有点小感慨：这帮学生，之前从来搞不懂中文里“晚会”和“派对”的区别，经常造出诸如“我昨天晚上去参加我朋友的晚会”之类的句子，不过今晚，他们都知道是不折不扣的“派对”了。

感动和开心中也伴随着一点小小的遗憾：在这热闹的人群中，没有马丽莎。

不过刘老师不想因为这点意料之中的小遗憾辜负了其他人的美意，他不停地穿梭在一个个可爱的学生中间，举杯，聊天，回忆....

“晚会”的组织者湛迈修，这个同样热情而独立的美国学生，其实一直在注意着刘老师。瞅个空当，他把刘老师拉到了一间没人的小卧室。

“刘老师，这是马丽莎让我给你的。”迈修一边说着，一边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布包，布包上，画着鼓浪屿的日光岩。

刘老师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打开了那个小布包。

布包里是一个金灿灿的大苹果，还有一张卡片。

“再见，亲受（爱）的刘老师！”卡片上用汉字写着这样一句简单的话。

马丽莎的汉字，已经比几个月前写得有模有样，虽然这个“亲受的老师”差点又让刘老师笑出来，但此刻刘老师的心里，已经流淌着温暖和激动。这几个简单的汉字，仿佛就是一个精致的作品，这作品属于马丽莎，也属于刘老师自己。

在贺卡里边还夹着一张蓝色的信笺纸，打开一看，是马丽莎给刘老师写的一封短信，只是，换成了英语。

“再见刘老师，谢谢你对我的帮助。知道你要去法国的时候，我哭了...原谅我不能来参加你的聚会，但我想让你知道，在我心里，你真的是一个很好的老师！希望你在法国一切都好....”

屋子外学生们的欢声笑语传来，此刻的马丽莎不知道在哪里。她是否知道，就在这一刻，泪水也已经流淌在刘老师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