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面谈笑,一面泪流

    晚饭后,小燕子看电视剧,宁可无聊地靠在床头玩手机。

    沉寂已久的高中班级群突然热闹起来,原来是语文老师陈老师新加入群聊。他教完宁可这一届学生就退休了,因此对这个班感情很深,刚刚学会用微信,便让班长把自己拉进班级群。同学们纷纷问好。

    作为陈老师的得意门生,宁可很喜欢这个颇有点仙风道骨又玩世不恭的老头。

    高二那年夏天,正讲新课,陈老师突然狡黠一笑,点名让宁可和李青上讲台朗诵课文,全班哄然。因为那天宁可和李青不约而同穿了红色的短袖运动套装,虽然样式有差别,但同学们觉得他俩就是在高调秀恩爱。

    下课后陈老师又让他们去提水泼地降温——他不是班主任,本不用管这些事。陈老师站在教室的一角,歪着头,抿着嘴,看着自己的课代表和得意门生双双穿着红色衣服,一起提着同样红色的水桶忙碌着,恍若一位老父亲在欣赏自己的儿女。宁可还记得当时自己脸像着了火,抬着水桶路都不会走了,李青倒是坦然,甚至很骄傲的样子。后来,李青说:“陈老头太可爱了!”

    “陈老师好,多年不见,真是想您了!”宁可的问候刚刚发送出去,却见多年潜水的李青几乎跟她同时发言:“陈老师您也玩微信呀,不错不错(思考表情)。”

    陈老师回:“这么多年了,你俩还是这么默契呀!(调皮表情)”

    李青回:“嘿嘿(龇牙笑)”

    一位男同学说:“不是吧,李青,小心你老婆让你跪键盘!”

    代伟:“哈哈,他哪来的老婆,还没有资格跪键盘呢!”

    宁可正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代伟救场太及时,同学们纷纷把矛头转向代伟:“看来你平日里很珍惜跪键盘的资格吧?”

    “是不是隔三差五地练习一次?”

    ……微信提示有好友申请:“宁可,你还好吗?”是李青,宁可心里止不住地狂跳。

    勉强镇定下来,回道:“挺好”,点了通过。

    十一年了,他们之间终于有了对话,委屈的泪水蒙了宁可的眼睛。

    “你有没有讨厌我,恨我?”

    没想到他会这样问,怎么回答?这么多年,一切都该淡去,却偏偏又提起,一时间百感交集,无语凝噎。想想高三一年的煎熬,在教室里一边苦读,一边忍受李青和他同桌徐蓉蓉的浓情蜜意;回到宿舍与徐蓉蓉相邻而卧,偏偏自己一直很欣赏徐蓉蓉的才情,之前互相之间有很不错的友情……

    学业压力山大,感情又遭遇挫折,宁可患上了神经衰弱的毛病,每每沾枕便做梦,做梦便落泪,浅蓝的枕巾上形成了一个难以清洗的黄色痕迹。徐蓉蓉也不是不知,每当看见宁可抱着李青送的洋娃娃躺下,便轻轻叹气。

    许久,宁可拿纸巾擦掉眼泪,写了一行字:“说什么呢,我没那么幼稚,奔三的人了。”

    “那么,我可以幼稚一下吗?”

    “?”

    “当年,你为什么对吴文帆那么好?借笔记给他?借钱给他?明知道我很讨厌他。”

    吴文帆?那个皮肤黝黑、身材高大、长相帅气的男孩?思路清奇,常常高谈阔论,目空一切。宁可也不喜欢他,全班同学恐怕没哪个喜欢他。

    “我对谁都那样啊,都是同学,人家要补习功课,跟我借笔记,为什么不给?他生活费没了,跟我借钱,我刚好有啊,为什么不借?”宁可说的是实情。青春期正是修炼品格的时候,宁可又是格外敏感的女孩,对自己的言行容不得半点瑕疵。她自有一套标准来要求自己,对谁都一视同仁,提醒自己与同学交往“对事不对人”,不可对任何人产生成见和敌意。班里几个孤僻的女生喜欢找她谈心,觉得她很“看得开”;男生也喜欢与她聊天,因为她不似其他女生那样扭捏;也有的女生并不喜欢她,会在背后说坏话。宁可知道了,只当她们是嫉妒,骨子里清高的她,觉得自己完美无缺,也无需所有人认可。

    “吴文帆在宿舍里当着我的面宣布要追你,我觉得你也能猜到他的心思,却不跟他保持距离。”

    李青是因为这个而突然不理自己的?那个十七岁的高尚的宁可不会理解,但二十八岁的宁可却理解了。爱情是自私的,自私到底,其实就是爱自己。十七岁的李青,如何容忍吴文帆的挑衅和宁可的“疑似出轨”?

    “吴文帆说,你去过他家,还留宿了,代伟作证,因为这事你跟代伟说了。”

    宁可一惊,留宿是一桩“大罪过”,可自己当年却完全没在意,如果李青不提,也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吴文帆拿这事炫耀,李青想必也是伤透了心。

    “我堂姐学美术,需要借一本老师指定的书,要得比较急,刚好吴文帆姐姐有,我堂姐马上要去外地考试,如果等吴文帆回家带到学校,堂姐是来不及到我们学校去取的,正好我们放月假我就跟他去拿,可他家太远了,乡镇公交车下午五点后就不走了,所以才留宿的,是跟他姐姐一起睡的。”宁可一边细细解释,一边心疼到泪流满面——心口真得很疼,心理的感受凝结成生理感受。又想起隔壁班跟李青交好的一个男生对她说:“你对李青太过分了。”那时候大家都觉得李青百依百顺,宁可任性娇纵。

    信息发过去良久,李青没有说话。宁可蓦然想起,他们去月湖,应该是最后一次约会。那时五一小长假是七天,李青一直没联系宁可,宁可打了几通电话,他要么不接,要么说有事。宁可百般纠缠,他才答应出来。

    两人挨坐在月湖中央的小岛上,芳草青青,树荫初成,几只雪白的羔羊悠闲地用餐。李青反常地沉默,宁可只好找话说,气氛很尴尬。那时他很生气却又难开口吧!宁可却毫无知觉!

    就是那次,李青很粗鲁地亲吻宁可,甚至把手伸进她的衣服,说想要她。宁可害怕极了,虽然她很爱李青,也经常亲吻,但从未想过要发生最亲密的关系,因为那时的她对那种事情还是一知半解,只觉得后果不是小小的自己能面对的。

    她慌乱地说:“不,以后,好吗?以后,我会给你的。”

    当时的李青,心里藏着那么多情绪,最后的行为,更像是在寻找答案。十七岁的宁可觉得,自己做出了最完美的回答,却不知这回答如同一把利刃,切断了李青最后一点幻想。

    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不停掉落,把宁可的睡衣打湿了一大片。可能是五一假期结束后,李青便不再同她说话。宁可心事重重,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学习也不用心了,期末考试的时候,懒得写字,文综大题一片空白,成绩一落千丈。后来在暑假补习班遇到李青,仍然形同陌路,宁可很难过。

    宁静对她说:“我哥说咱们马上高三了,不能耽误学习,要你好好学习,不要想其它事情。”宁静是宁可的同桌,“宁”本是很少见的姓,她俩却没有血缘关系,名字又都如此独特,初见便异常投缘,班主任李老师也觉得有趣,索性安排她俩做同桌,刚好学霸宁静可以带一带处于优等生边缘的宁可。两个同样白净小巧的女孩,同样独特的姓名,其他班的同学常常把她俩混淆。李青整日与宁可厮混,与宁静也很谈得来,便认她做妹妹。

    宁静的话是良药,本来宁可就不认为一贯对自己好得全校闻名的李青能因为任何事——她也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任何事——跟自己绝交,所以她选择相信宁静。

    高三上学期,除了时不时偷偷瞟两眼李青,宁可集中精力对付高考科目。第一次模考,宁可以总成绩提高280多分的光荣战绩获得全校通报表扬。只有本班的老师知道,宁可是努力了,但进步幅度大更多地是因为上次下滑太厉害。素日成绩比她好的李青比她落后十多个名次,宁可很是得意,她幻想自己跟李青对话,笑话他……现在想来,自己真是白痴啊!

    以那样的阿Q精神支撑了两个月后,宁可发现了李青与徐蓉蓉的异常,震惊不已,对宁静说:“我很快就要伤心欲绝了,宁静,到时候你一定要陪着我。”宁静问原因,宁可却不肯说下去,说什么呢?过几天她就会知道的。

    后来李青和徐蓉蓉每日在校园里并肩而行,宁静拳头攥紧,对宁可说:“我哥太过分了!”便也不再理李青。

    一日清晨五点钟,宁可睡不着,摸黑起身溜到教室读书。却见徐蓉蓉已经坐在位子上,就打招呼:“你什么时候来的?好早!”徐蓉蓉面露尴尬,还未说什么,只听得她身边桌凳响了几下。宁可立即明白过来,迅速走到自己位子上坐下,她脑中李青躺在徐蓉蓉腿上的画面定格,挥之不去,身子失去了温度,只觉得整间教室的一切都消失不见,变作无边深渊,自己不停地旋转、坠落……

    宁静没能陪伴宁可太久。一日班会上,班主任李老师调了几个同学的位子,把宁可和代伟调做同桌,与宁静相距甚远。那时的代伟单纯而懵懂,最初得知自己与宁可同年同月同日生觉得很有趣,后来看到宁可被函数题难到掉眼泪的样子很可爱,让人怜惜。再后来代伟发现自己听课的间隙扭头看宁可,十有八九会看到她泪眼朦胧,一些情愫不知不觉地在代伟心中生长着。

    代伟虽然“尚未开化”,但宁可是男生宿舍每晚“卧谈会”的话题人物,他也就跟着明白了宁可的眼泪。他开始每天放学和晚自习后,默默地陪着宁可走从教室到餐厅和宿舍的那条长长的路,因为在那条长长的路上,总会有李青与徐蓉蓉并肩而行的身影。

    流言四起,宁可却总是执着地追寻李青的目光,她迫切想知道李青的感受,可是,李青冷冷的,似乎再也不会看她一眼。仅有一次,宁可上课走神被陈老师抓起回答问题,答得离谱,同学们哄堂大笑,李青清晰的声音传来:“傻瓜!”陈老师意味深长地盯了李青一眼,对宁可说:“坐下吧!”

    ……

    “宁可,我们可以重新来过吗?”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宁可怔怔地看着手机。李青从来没有把自己规划进他的未来,现在却说要重新来过?是大学毕业后与代伟聊天时才知道,李青的爸爸和舅舅一起在上海开了家贸易公司,发展得很好,李青努力学习英语便是为了将来去上海读大学后到爸爸公司工作。这些李青从未跟宁可提起过。而且,徐蓉蓉不也考去上海X大了吗?想起当年自己只身一人来C城读书,发了疯般想念李青,却没有任何联系方式,不好跟其他同学打听,问代伟也说不知道。彼时民间网络应用刚刚兴起不久,室友约她去网吧通宵,她便整夜在QQ上查找好友,试遍她觉得可能的昵称,加了就问,问了不是,拉黑……一遍又一遍,直到天亮……泪,如潮水般失去控制。爱,铭心刻骨,却也只能铭在心中刻在骨上,时光不可逆,谁有勇气把结痂的伤疤翻开重新来过?

    “哈哈,好吧,你还真是幼稚,我可是成年人,不能陪你幼稚啦(龇牙笑)”

    “代伟跟我说,大一寒假聚会,我喝多了,抱住你,被你甩开了,我完全不记得这件事……宁可,你还是不能原谅我吗?”

    宁可把头埋进膝盖,努力克制自己,憋得浑身颤抖。那次,李青的举动让她内心狂跳几乎要晕倒,徐蓉蓉脸色苍白,同学们都望向她,她跌跌撞撞地跑出包间,打车回了家。

    终于,眼泪像是流干了,宁可拿起手机。“我高三一整年,每日一哭,没有得抑郁症而且顺利考上大学,如同孙猴子在炼丹炉里修炼七七四十九天,自此一劫,功力倍增,独自游遍大江南北,写书拍剧,逍遥快活。其实是得感谢你的(龇牙笑)”

    想了想,又发过去一条:“我要睡觉了,晚安。”

    李青:“好,晚安。”

    宁可关灯躺下,把微信里李青的分组设置成高中同学。随手拍了一张黑夜的图片发朋友圈,配文:“转眼奔三,青春已逝。蓦然回首,一面谈笑,一面泪流。”

    每次发私密动态,她都会选择代伟可见,这次乱了心神,先选中了设置不可见,索性挨个选择了所有分组,想着代伟不在任何分组,自是能看得见。

    宁可睡不着,无声的泪水又开始像小溪般在脸上汩汩流淌,鬓角湿透,枕头湿透。在父母老师眼中,那不过是一段注定无果、应该被打压的“早恋”,彼时学习紧张,老师们只是暗暗观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触到学生敏感的神经,生出事端。可是,十七岁的宁可觉得,那就是爱,此生唯一,永不再现。

    但生活还是要继续,总要选择一个人,暖暖相携,彼此搀扶着走过一生。每一段爱,都是不同的吧,过去的就过去了,珍惜眼前人。

    明天,情人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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