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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含翠,夏日浓得要滴出汁液。
乡间小路上,走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舞动双手,蹦蹦跳跳,长长的辫子甩成了晴空鸽哨,脚步匆匆的云朵纷纷驻足:谁家的姑娘,花儿一样绽放?
哼着歌儿踏进低矮的家,从缸里舀起一瓢凉水,咕嘟咕嘟,一饮而尽,然后把嘴一抹,“妈,我期末考试考了个全年级第一名,把镇里那些富有之女全部打趴了!”好消息憋了很久,再不说出来,就撑破肚皮了。
去年夏天,她以村初中最高分考上镇高中,这一年成绩稳中有升,老师表扬她,同学羡慕她。
母亲没有想象中的喜笑颜开,反而沉下脸,转过身背对她切猪草,手里的铁刀好似比往日重了许多。傍晚父亲回来,不等放下肩头的铁锹,母亲就迎上前,把他拉到一边悄悄嘀咕。父亲看了她一眼,连家也不进,蹲到墙角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烟锅,火星蝴蝶一样飞,没闪几下,就折断了翅膀。
晚饭后,准备出去找亲戚借书,她想利用这个暑假多看些课外书。父亲沉闷地叫住了她,然后说出了石破天惊的话。开始她以为父母开玩笑,还嘻嘻哈哈,等她弄清楚他们真的要她辍学嫁人给哥哥换亲时,瞬间炸毛了,“我要考大学,我要考大学!”就像狗尾巴上绑着一串正在点燃的鞭炮,里里外外蹦哒。
接下来的日子,父母软硬兼施,一会儿拿好话哄,一会儿用狠话骂,父亲火气上来还用鞭子抽打,她反正死活不点头。有天夜里,她抽开门栓准备出逃,父母齐齐给她跪下,她只有一句话:要她答应换亲,除非叫她去死。
态度斩钉截铁,但当她发现唯一的哥哥准备喝药水自我了断,她一下子从百炼钢变成绕指柔。
哥哥年过三十光棍一个,因为小时候退热不及时,被烧成了哑巴,但他心智不比常人差,对她百般宠爱,比曹文轩笔下的青铜呵护葵花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如今哥哥不忍心父母逼迫她这个妹妹,居然想到用死来帮助妹妹。
哥哥对她的好点滴在心头,若非铁石心肠,如何做到无动于衷?万般无奈,她不再反抗。
十七岁的农村姑娘,有没有能力找到让自己继续上学和哥哥成家两全其美的方法呢?经年以后,她拥有了更多的经历,看过了城市的繁华,回头再看自己的十七岁,还是不能直截了当地回答这个问题。
她出生的日子,门前芦花飘飘,父母便给她起名芦花。她没有辜负这个名字,不但长得白皙漂亮,还拥有芦花追逐月亮的梦想,如今这一切烟消云散。
震天的鞭炮响起来,大红的衣服穿起来,她被人搀扶着走进婚房,红烛烧尽了,她的眼泪没有流尽,刘三柱自己铺稻草睡泥地,把木板床让给她。
刘三柱年少顽皮,从树上跌落,戳瞎了一只眼睛,被人戏称“独眼龙”。芦苇荡地处偏僻,外地姑娘不愿意嫁进来,本地姑娘争着往外跑。本地小伙子,不说残疾人,就是长得标标致致,只要家境贫寒,就甭想顺顺当当娶亲生子。他和芦花的哥哥属于同病相怜,若要成家,似乎只有换亲一条路。
刘三柱有自知之明,一朵鲜花不能插在一坨牛粪上,应允她可以随时离开,自己大不了一辈子做光棍。门确实大敞四开,她却不能远走高飞,因为一旦她走了,接下来可能发生悲剧。
前车之鉴。她的发小,也是被逼中途辍学给哥哥换亲,结婚没几天逃走了,参与换亲的另外一个女子跟着离开,于是,她的哥哥当晚把自己吊死,她的母亲见儿子死了,一口气喝下半瓶敌敌畏。之后几十年,发小不再嫁人,也不再踏进芦苇荡一步。赵芦花不是超人,看不到发小之后的孤苦伶仃,但年少的她确实不忍心见父母哥哥有个三长两短,舍了她一个,换家人安稳,命该如此吧。
日子就这么往下过,黯然神伤,闷闷不乐,一天又一天,以至于神思恍惚,白天黑夜在外面转悠,有时连家在哪儿都忘记,人们说赵芦花痴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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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三柱对她不离不弃。每天早上起来给她倒尿盆痰盂,一日三餐做好了端给她吃,给她身上洗得干干净净,每次去镇上赶集都给她带回《读者文摘》。农村男人身上存在多多少少的大男子主义,人们指指点点,笑话他前世打了十八辈子光棍,才把个痴女人当成宝,刘三柱没把这些讥笑当回事,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
暮去朝来,刘三柱的暖与好感化了她。尤其生下儿子小东之后,她从混沌状态逐渐清醒,意识一天不死,就要打起精神过一天。至于曾经的梦想,已经风干成几朵小茉莉,郑重地夹进书本,只在那些个月色浩荡却不肯踏进她家半步的夜晚,才会悄悄打开书页,摩挲一番。
然而,命运没有就此放过她。一场大风,扯趴了她家的房屋,刘三柱为救她被断裂的房梁砸中,31岁的她成了寡妇。刘三柱在咽气之前,伸出两根手指头,直勾勾地望着她,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刘三柱嘱托她将来做好两件事,砌房盖屋和给儿子娶亲,刘三柱就是不嘱托,她也会这么做,儿子是她的心头肉,也是她生活的全部希望。
从此,不再有人为她遮风挡雨,一切只能靠自己,既然躲无可躲,那就硬着头皮迎接风雨。
春天播种,施肥时挑粪舀粪,从脸溅到脚;夏天插秧,从早上晒到傍晚,蚂蝗爬满她裸露的双腿。秋天收粮,机头脱粒,风中扬场,一次次被尘雾呛得喘不过气来。冬天割芦柴,七跟头八跌跤,双手双脚被柴根戳得鲜血淋漓。白天在田里水里扒活,晚上在黯淡的灯光下搓麻绳、织蒲包、编柴帘。男人能做的事情她能做,女人吃不了的苦她吃了。
风一日,雨一日,苦不说累也不说,她就这样领着儿子度光阴。好在儿子争气,从村初中考上市高中,进的还是强化班。她自然一百个高兴,但同时,喜下眉头愁上心头,儿子未来要钱的地方更多。
能有什么好办法?她只有多劳动,也似乎只有力气像清风明月,取之无尽,用之不竭。每天一大早,背着从芦苇荡收上来的鱼虾,蹬上去市里的客车,下车后走进大街小巷叫卖,傍晚前后再匆匆蹬上由市里开往芦苇荡的客车。这样做的好处,每天挣钱,每天看到儿子。
有时候回去晚了,只能坐车到镇上,离家还有二十多里路,那就依靠双脚走,家里还有鸡鸭猪羊嗷嗷等着她。这么一条乡间长路,黑灯瞎火,她既害怕人,更害怕鬼,开始心跳得像打鼓,然而,人无所谓胆大胆小,一旦夜路走多了,浑身是胆。天天早出晚归,没有人知道她一天睡几个小时,邻居们说她赵芦花是狠怂是铁打的身体,她笑而不答,钢筋铁骨也有疲乏的时候,不过没有退路罢了。
付出终于得到回报,儿子高考上了南京211大学,这一消息轰动了小小的村落。
当邮递员像擎着火炬,把大学录取通知书送进家门,那一刻,她泪如雨下 ,全身颤抖,儿子替她圆了埋藏心里多年的大学梦。
那一刻,门前一河清水倒流,夹在书本里的那几朵茉莉,飞身枝头,花脸笑人,芳香招人。那一刻,她重回豆蔻梢头二月初,明眸善睐,黑发如瀑,笑声媲美风铃。
接下来的日子,一如既往地忙碌,风雨无阻,她没办法大喘气,因为钱一直不够花。
好在舵到船就到,儿子毕业了,儿子结婚了,儿子买房了。儿子人生每一个重要关口,她都全程参与,有多少钱出多少钱,花在儿子身上比花在自己身上更开心。
她以为接下来可以过自己的日子了,因为亲家答应未来会帮助姑娘带孩子,但叫她没有想到的是,自打儿媳有了身孕,亲家有事脱不开身,她就去城里儿子的家,而且一呆就是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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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媳妇把家安在三十层,她总感觉心里悬悬的,就像被吊在鸽子笼里,上不去下不来,她夜里梦里想得最多的还是芦苇荡的家,想的是门前屋后的蔬菜和田里的庄稼。
但她嘴上不会说什么,儿子媳妇工作太忙,不是出差就是加班,每月还有车贷房贷要还,她能体会儿子媳妇的难,至于那些想回老家的话,常常滚到嘴边又咽下,不可以任性,不可以给儿子媳妇添乱。
可那些话滚来滚去,次数多了,嘴疼肚子疼,常常搅得她吃不下睡不好。
机会终于来临,亲家母愿意接替她。于是,她马不停蹄地往家赶,一刻也不愿意耽搁。客车坐到镇上,夕阳西下,村镇公交车班次结束了,意料之中。她把头发散开重新扎紧,又把装满衣服的包裹从胳膊里背到后背上,走着回家,二十多里路,不在话下,之前白天黑夜走过无数次。
但今时不同往日,毕竟快60岁的人了,心凶人不凶,没走多久,脑门出汗,呼吸变粗,粗成胃镜检查那根管子,进出喉咙磕磕绊绊。她口袋里有钞票,也会使用打车软件,就是舍不得花费那几十元,过日子嘛,就得细水长流,省一分好一分。
当她走进家门口,头发湿漉漉,水洗一般。一轮明月当头照,恍若白昼,放眼四周,她的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如果她在家,门前不可能堆满枯枝和杂物,就像兵荒马乱的日子遭了抢劫一样;屋后的空地不可能杂草丛生,那些绿汪汪油亮亮的蔬菜如何忍受鸠占鹊巢的呢;小河不可能淤积成泥塘,那些清清亮亮摇头摆尾的水草躲哪去了?
这八年,早先还有邻居见不得她家地撂荒,自行种这种那,后来,搬离的搬离去世的去世,剩下行走不便和年弱体衰的老人,已经自顾不暇,再没有精力捣鼓田野了。
来不及休息,撂下包裹,直接提水桶,卷抹布,擦擦洗洗,凳子桌子条台上的落灰有铜钱厚;抓起笤帚,清理门前的枯枝败叶,月光之下,风起叶飞,她被叶子包裹,舞成一团光影。
节气已过大雪,眼看一年将尽。张爱玲总结过,对中年以后的人来讲,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缝间的事。要是让她来说,人过五十,一年的时间就是瀑布直下,一眨眼就流没了。
时间不经用,她恨不得整夜不睡,但年岁不饶人,还得悠着点使唤身体。躺在床上,想着明天要做的事情。西山墙裂了一条斜缝,屋顶上的瓦片也被屋后的树枝刮跑了几片。屋破住不得人,临回来前儿子给了她几万元,把老屋翻新一下,也是完成刘三柱心愿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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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没亮就起来找瓦工和木匠。
现在的年轻人大多去了苏南,留下的也因为老手艺辛苦不愿意学,致使老手艺青黄不接了。那就多跑几家,多打几个电话,多费一些口舌,总能找到木匠和瓦工。
当四个师傅手握长长的钢钎异口同声发出狮子吼,老屋房顶轰然倒塌,灰尘如同一群蹲伏的鸽子,扑棱着翅膀,腾空飞起。
那些围观了村民,好像沙子被水冲,纷纷朝后退去,待站稳脚步,指指戳戳,交头接耳。
“啧啧啧,芦花真是有决心,砌房子是累死人的活,一般男人都吃不消!”“现在的人,县里的跑市里买房,镇上的跑县里买房,村里的跑镇上买房,人往高处走,还有几个愿意自己砌房子?”“这旮旯太偏僻,路都快被草挤没了,鸟都不来拉屎,砌房子不就等于往尿壶里打酒,哈哈哈”……
不管是肯定还是讥笑,芦花都不想解释什么,她不是没想过到新建居民点买房子,那里既靠近小街,又人多热闹,但自家钱少买不起,有什么办法,哪个有毛还要做秃子?
自家砌房子,巴不得一人分身三五个。一个锅上锅下烧热水炒饭菜,一个购买水泥碎石砖块青瓦,一个搅拌沙浆拎水泥桶,一个拉大锯劈木料……筷子掉下地要她捡,油瓶倒了要她扶,人人喊赵芦花,她就差忙成陀螺。
即便一步一步盯着,还是有糟心事发生。瓦工周师傅中午偷偷喝了二两酒,砌墙的时候一脚踏空,从两米高的脚手架上跌落,幸亏被网兜托了一下,才没有造成严重后果。她当即叫他洗手走人,老胳膊老腿了,还这么不自重,就是倒贴钱都不敢要这种劳力。
闻名远近的老赖不晓得从哪儿得到消息,一瘸一拐地跑到门前,无理取闹。这个人无儿无女,除了脸皮不要什么都要,只要听说哪家做红白喜事,肯定趁机讹诈一把,主家如果不答应,他要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要么“跳大神”胡说八道,主家不想触霉头犯忌讳,只有破财消灾。
这个老赖见芦花家没有一个男人主事,更是狮子大开口,要吃要喝要包烟。芦花只能满脸堆笑,烟酒与红包一起奉上。打发走瘟神,她气得跌坐在地脸色铁青,诅咒老赖另外一条腿也被人打断。
天黑了,收工了,场地一片狼藉,她却不能休息,得把那些横七竖八的杂物一一清理与归拢。虽然跌疼了腿、急哑了喉咙、嘴唇烧出燎浆大泡,她还是不指望任何人帮,一切只能靠自己。第二天早上,施工人员看到的场地,与前一天晚上他们离开时截然不同,好像头发凌乱满脸灰尘的女子经过一番梳洗与打扮,恢复了神清气爽眉清目秀的模样。
没人计算她每天干多少活,一目了然的是,她一天比一天憔悴,木工赵师傅开玩笑说她的眼窝塘深得能养鱼了。
青砖墙犹如芝麻开花节节攀高,木屋梁在震天动地的鞭炮声中上上去了,翘高的廊檐宛如鸟儿展翅一副飞翔的姿态,三间青砖红瓦房修葺一新。
施工人员散尽,她围绕着宽敞明亮的房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傻傻地看着,直到哈喇子不自觉地流出一串,她才如梦初醒似的傻笑。砌房盖屋是个巨大的工程,她家居然提前五天收工,她为自己感到骄傲。
以后她就要在这样的家里安度晚年了,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清风与朗月,阳光与雨雪,花香与鸟语,有什么煮什么,一杯一杯入喉。按照自己的节奏过日子,吃糠咽菜胜过山珍海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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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打断她的遐想,“芦花,快过来,场子摆好了,三缺一,就等你来,一个人蹲在嘎里闷臭了呢。”老邻居邀约她。
“没空子哦,门前河塘淤泥要清,还要去芦滩割些芦苇回来编箔子,不能把鸡子鸭子冻死。”
他们给她洗脑子,“想做事情天天有事做,想玩天天有时间玩,就看你舍得舍不得,苦了大半辈子,再不好好玩玩,对不起自己,死了也不够本。”
那些老邻居,带大了孙子孙女的年纪,基本不愁吃喝,闲暇时间一抓一大把,几乎每天吃中饭之前开始约场子,中饭过后雷打不动地围桌而坐,因而,从中午到晚上这段时间,小街南北一条路,两旁洞开的门扉里传出的麻将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只能婉拒老邻居,与其勉为其难,她更愿意随心所愿。她不以为你来我往就是人缘好,也不以为扎堆聊天就是热闹,她喜欢一个人独处,却不是孤寂。况且,她是那种眼里有活就坐不住的性格,不把活干完浑身针戳一样的不自在。
空闲下来,她喜欢读读书刊,譬如40年前的《读者文摘》还收着,那会儿还不叫《读者》,纸质已经发黄变脆,但里面的好多文字已经走进她的内心,汇聚成涓涓细流,流过她的四肢百骸,从乌发蜿蜒到白头。
又到冬至,腊月很快来临,好多事情等在眼面前。
先在门前屋后补栽油菜、萝卜与蚕豆之类,虽然已过栽种期,但种下去总比不种好,种下去就有希望。她拄着铁锹,脑子里飘过熟悉的句子: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是啊,明年春来,门前屋后又将春色如潮,清洗她的眼睛,晕染她的头发,滋润她的容颜,环绕她的双腿,能够如此,她不得一下子年轻许多?
每天被美好的想象鼓荡着,栽种结束,她又马不停蹄地腌制雪里蕻和白萝卜,吃稀粥就咸菜萝卜干,多少养成的习惯,改不了。这边坛子口刚封上,她又拿起镰刀,割芦柴去了,过年蒸包子、炸年糕与煎肉圆,都离不开柴禾的燃烧。虽然绝大多数人家用上了煤气和电磁炉,但她还是觉得柴禾烧出的菜不一样,也许这样的菜里融进日月星辰的滋味吧。
她家房子三面环水,形如孤岛,只有屋北一条青砖路通向小街。早先,河水连接大片农田和芦苇荡,春种庄稼秋收粮食,以及冬割芦柴,都离不开船载船运,芦苇荡人家把木船当做自己的双脚和担子。
随着青壮年劳力的外出与迁移,四周不再人声鼎沸,大河变小河,小河变沟渠,但她还是喜欢撑着自家的“小鸭抄”(小木船),去想去的地方,在水面上晃晃悠悠,载莲藕、田螺、河蚌与菱角,还载清风、明月、细雨与丽日。
这天,她撑着小鸭抄准备去东墩子把拦鱼的网兜收回来,吴大妈在岸上向她连连招手,有好事要说!
她掉头,把小鸭抄靠近。原来吴大妈是给她说媒,男方就是前几天在她家砌房子的赵师傅,两人年纪相当,条件也差不离,可她直摇头没感觉。
吴大妈苦口婆心地劝说:“儿子媳妇再好,给再多钱,能时时刻刻陪在身边吗?夜头早晚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磕磕绊绊,不还得老伴端茶倒水拉扯一把?别傻了,趁着还年轻,赶紧找个人焐焐被窝。”
这些话不无道理,在农村有的前脚死了伴侣,后脚就重新找人搭伙过日子。
她也不是没想过这件事。三柱子去世时,她才三十出头,人长得周正,当年嫁给刘三柱也是迫不得已,所以,就有人断言她赵芦花刚好解脱,不出一年肯定找上标标致致身强力壮的男人。
她是一个正常的女人。脚步趔趄路难走的时候想抓住一双有力的手,风吹雨打步步后退的时候想找个胸脯靠一靠,难事当前一筹莫展的时候想有人一起扛,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一直形单影只,不是她要求高得离谱,也不是没有人看上她,就是没有找到合适的,锅投笼不投。
正因为当初嫁刘三柱属于万般无奈,接下来再找男人肯定要合乎自己心意,不能为找而找。温暖与自由她都想要,除了给儿子,她得多给自己。如果男人带给她龃龉与羁绊多于温暖与自由,如果温暖和自由注定此起彼伏,她还是选择自由,选择一个人的无拘无束。
就像现在这样,一个人撑船,一个人出没芦苇荡,凡心所向,素履以往。
却不料,儿子一个电话打乱了她的计划,亲家母下楼梯摔断了腿,要她继续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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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在电话中急急如令,孙子没人接送了。她二话不说,赶紧收拾包裹,在迈出家门口的那一刻,迟疑了,这次进城不知道驴年马月才能回来,去三柱的墓地烧些纸钱吧。
以往她会在三柱的忌日,来到门前那片芦苇滩,蹲在三柱的坟前烧些纸钱,叮嘱他几句:多穿衣服老寒腿受不得凉,不要太节省该吃就吃,气管不好香烟能不抽就不抽……都认为换亲是悲剧,那她和刘三柱属于什么呢?生活没有公式可套,她自己反正说不清,因为她心里早就不恨了,反而更多的是感激与满足。
刘家亡故之人大多葬在那片芦苇滩涂,刘家活着的人进出过无数次,再寻常不过,然而,这一次发生了意外。
由于天干物燥,芦苇又茂密,刘家叔叔婶娘在祭拜先人的时候,带火的纸片飞起来又落下,点燃了周围的芦苇。三柱的坟墓距离他们只有几米远,等她抬起头,火势已经蔓延成怪兽,张牙舞爪。
刘家叔叔婶娘都是八九十岁的老人,行动不便。芦花先是拖着婶娘往外跑,两个人同时扑进河里,河水浇灭了她们身上的火星。
幸存下来的婶娘后来告诉众人 ,当芦花湿漉漉地站起来,她一把抓住了芦花,眼泪汪汪地说,老头子……就算了吧,但芦花还是爬上了岸。她这一去,自己没再跑出来,也没能拖出叔叔。
婶子哭喊求救,声音震落树叶,等身强力壮的人从小街赶过来,那片芦苇烧了大半。
当天夜里,小东梦见了母亲,母亲化为一片银色的芦花,在清澈的月光下面飞啊飞,沉默的岸为她喧哗,流浪的风为她停下脚步。
一个月之后,小东第二次带着老婆孩子回来,这次是过年。
他母亲生前栽种的萝卜与蚕豆,居然不惧严寒冒出了绿油油的叶子。
芦花一片一片蹁跹而来,飞在门前,飞在屋后,风起的时候,每一声都是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