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衣放逐录(中)

那么,在人类世界呢?我再次发问。

那层名为“伦理”、“孝道”、“情分”的薄纱,绣着再繁复的花纹,也终究遮不住底下骨殖的形状。只不过,人类的“劝退”与“替代”,裹着糖衣,渗着慢性毒药。

灶膛灰冷

老屋的灶膛,冷得能结出一层层霜花。三年前,这灶口还吞吐着为四邻蒸年糕的旺火,阿婆佝偻的背影像块被火舔舐的硬柴。如今,锃亮的不锈钢燃气灶盘踞在拆了半个土灶的新厨房里,火苗幽蓝,时间不长,只负责煮熟三口人的饭食。

每到上午十点,阿婆的手在瓷砖台面上不停地抚摸,想寻点活计,指尖触到的只有光滑的凉。这让我想起刚刚请来保姆的生尿毒症的岳母,在保姆烧饭时,不停地去厨房门口嘟嘟囔囔。

阿婆媳妇见状向自己婆婆递去削好的苹果,声音也像这灶台般光滑:“妈,坐着歇歇,看电视去。” 那“歇歇”二字,像两枚无形的钉子,把她牢牢钉在客厅那张大师椅上,哽咽着呼喊早已离开的老货(伙)的名字,思念长年在外打工的儿子。灶膛的灰冷,是火种被放逐的墓志铭——无需驱逐,只需让那曾照亮黑夜、曾温暖全家人的心的存在变得“无用”。


开石花


断线风筝

村口晒场,老黄仰着脖子,目光粘在天际一个小黑点上。那是他糊了大半个月的“鹞鹰”,竹骨蒙着绵纸,纸上画着歪歪扭扭的鹰子身形。孙子却在一旁,攥着老黄的手机,指尖在屏幕上飞舞,指挥着游戏里的千军万马。

老黄把线拐子递到孙子面前:“要么你也来试试?” 孙子眼皮都没抬:“爷爷,这风筝能联网吗?” 线拐子沉甸甸地坠回老黄手里。风起了,那纸糊的鹞鹰猛地一挣,线“嘣”地断了。黑点急速缩小,从蓝空中消逝,也从老黄的心中剜走。老黄张着嘴,喉头滚动,却发不出当年在田埂上吆喝牲口时那洪亮的调门。

知识的断层,趣味的鸿沟,比任何嫌弃的刀锋都要锋利,无声地割断了血脉里传承的线。风筝飞走了,放逐的是无法对接的旧时光。


走向老家


养老院的窗

阿婆的床头,正对着一扇窄窄的窗户。窗对着一截灰白的围墙,墙缝里顽强地探出几茎野草。蹲下身,往上看,才能看到树顶上一方天空。想云絮能不时地掠过,只闻见小鸟偶尔发声。

大儿子说:“妈,这里有人专门照顾,比家里强。” 小儿子在旁边抹眼泪。两个儿媳在帮忙打点座椅上的毛巾和衣片。

“强在哪里?”是餐厅里八个菜轮流进驻餐盘?还是极少的护工能按时按点前来问候?“人一旦空下来,就想找人解解闷,也想护工能多来,还不得先给他们送上你们带来的美食小吃。”阿婆进来没多久,养老院的情况摸得门儿清。

窗玻璃映着阿婆浮肿的脸,她用手指在空空的窗玻璃上,一遍遍描摹着自家院子里那棵老枣树的轮廓。树影婆娑,蝉鸣如雨,孙子在树下打滚的笑声……都隔着这层透明却坚不可摧的壁垒。这扇窗,不是用来眺望的,是用来确认被圈养的边界。放逐,有时是以“安享晚年”之名,将你连根拔起,移植到无菌的苗圃,然后遗忘。

鸟离巢是赤裸的驱逐,人离“家”,是裹着天鹅绒的流放。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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