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客的钟楼

当最后一座钟楼的铜舌舔尽子夜的寒露,普洛斯佩罗亲王殿下的狂欢盛宴便达到了顶点。他那宏伟的城堡,十二座高耸的钟楼如十二位巨人般环伺着主堡,每一座塔内都安置着一口巨钟,其内部齿轮仿佛精密咀嚼着时间本身。此刻,塔楼之间悬挂起无数彩灯,将整个城堡映照得如同倒映在人间的一轮金月。殿下的宾客们,皆是这国度中最为显赫的贵族,他们身着奇装异服,在灯影里游荡穿梭,像一群在虚幻天堂里迷了路的幽灵。他们舞步轻盈,在月光与烛光交织的迷离中旋转,却无人再敢凝望那十二座巨塔——塔中那十二口巨钟,曾经在瘟疫最为肆虐之时,昼夜不息地敲响,如同天地间永不止歇的悲鸣哀叹。


然而,就在这乐声最浓、舞步最狂、灯火最盛的午夜深处,钟楼巨钟的鸣响却倏然沉寂。那声响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攫住、掐断,只余下空洞的回音在塔壁间徒劳碰撞。随即,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弥漫开来,如同寒冰般冻结了每一丝欢笑。舞池中那些旋转着的斑斓身影,如同被冻僵的彩蝶,瞬间凝固在原地。贵族们脸上那精心描绘的欢愉面具,在寂静的侵蚀下,如同干涸河床上裂开的陶片,片片剥落,暴露出底下惊恐惨白的真实面孔。


就在此刻,在城堡主堡那最为宏伟的拱形大门前,一个从未有人见过的身影悄然显现。他身材颀长,周身裹着一件样式古旧、边缘已然朽烂的礼服,那礼服仿佛是从灰烬堆里翻捡出来的,沾满灰尘与烧灼的痕迹。他的脸上戴着一副毫无表情的灰白色面具,面具上刻着无数细密交错的裂痕,宛如时间龟裂的河床。最为可怖的是,他走过之处,脚下便簌簌地落下灰白色的尘埃,仿佛是骨灰从他衣袍的褶皱里缓缓漏出。


“灰烬客!”不知是谁,在死寂中发出一声压抑到变形的尖叫。


亲王殿下,这位骄奢的主人,在极度的惊愕与暴怒中,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了他的头颅。他推开身前瑟瑟发抖的人群,如同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朝着那个不速之客猛冲过去。“亵渎者!”他嘶声咆哮,声音在死寂的大厅里显得格外刺耳,“抓住他!剥下他的面具!让我们看看是哪个地狱爬出的恶鬼,胆敢搅扰我的盛宴!”他挥舞着手中镶嵌宝石的匕首,寒光刺眼。


那灰烬客却仿佛并未听见亲王的怒吼。他既不闪避,也不加速,只是维持着那缓慢、均匀、如同丈量死亡步伐的节奏,朝着十二座钟楼的方向,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去。他身后,是亲王殿下穷追不舍的身影,以及一群被恐惧与好奇驱使着、战栗着尾随的宾客,他们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汇成一股沉默而诡异的人流,涌向那高耸、沉默的钟楼群。


灰烬客踏入第一座钟楼。塔内,那巨大的青铜钟表面覆盖着厚厚的尘垢。他抬起一只枯槁的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钟壁。一阵细微却刺耳的摩擦声响起,仿佛生锈的齿轮在垂死呻吟。钟楼里那庞然复杂的齿轮系统,随之发出一声沉重、滞涩的叹息,接着便彻底停止了转动——那巨大的钟摆,如同僵死的巨兽心脏,凝固在冰冷的空气里。


人群在塔外骚动不安,恐惧像冰冷的潮水,随着钟声的每一次熄灭而迅速上涨。灰烬客对身后的喧嚣充耳不闻,他只是一座塔楼接一座塔楼地步入,重复着那简单而致命的触碰。每一次指尖的轻触,都伴随着一座巨钟的彻底沉寂。一座、两座、三座……齿轮咬碎祷文的声音接连被掐灭,钟摆冻结的姿态越来越密集,如同瘟疫在无声地蔓延。当第十一座钟楼陷入死寂时,绝望已如浓稠的墨汁,彻底浸透了每一个贵族的心魂。他们彼此推搡着,踩踏着华美的衣袍,只想逃离这步步紧逼的坟墓。


灰烬客终于踏入了最后一座、也是最高耸的那座钟楼。塔内,巨钟的青铜表面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亲王殿下此刻已追至塔下,他猛地推开沉重的塔门,冲了进去,身后仅跟着寥寥几个因恐惧而几近疯狂的贵族。他们看到灰烬客正背对着他们,站在那口仿佛能吞下整个苍穹的巨钟之下。亲王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最后一声狂吼:“站住!”


灰烬客缓缓转过身来。塔楼内死寂无声,只有外面残存的灯火映照着他那张布满裂痕的灰白面具。他抬起手,那动作仿佛带着一种古老仪式的庄重,指尖轻轻指向亲王和那几个闯入者。


就在他指尖点出的瞬间,一种难以名状的冰冷瞬间攫住了塔内所有的人。亲王殿下惊恐地低下头,发现自己那件缀满珍珠母纽扣、金线绣边的华美长袍,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灰败,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焚烧殆尽,最终变成了一具裹缠在朽烂布片中的森森白骨!他身旁那几个贵族,也同时发出了非人的惨嚎,他们华丽的衣衫在刹那间化为飞灰,暴露出的并非血肉之躯,而是同样支离、腐朽的骨架!他们徒劳地挥舞着白骨嶙峋的手臂,最终噼啪作响地散落在地,化为一堆堆苍白、寂静的尘土。


灰烬客静静地站着,看着眼前这瞬间的朽败。然后,他慢慢地抬起手,伸向自己脸上那副布满裂痕的灰白面具。他轻轻一揭——


面具之下,并无任何活物的面孔。那里只有一片更为深邃、更为纯粹的虚无。那虚无之中,唯有无数细密如蛛网、冰冷如寒铁的齿轮在无声地啮合转动,精确地分割着永恒的时间,也分割着所有被它碾过的灵魂。


塔外,那些幸存于其他钟楼阴影里的贵族们,终于被这最后、最深的恐惧彻底压垮。他们发出绝望的哀鸣,如同被驱赶的羊群,开始不顾一切地向城堡敞开的大门狂奔。然而,当他们刚刚涌入城堡前庭,试图扑向那象征着自由的大门时——


砰!砰!砰!


十二座钟楼顶端,那十二口早已死寂的巨钟,竟在同一刹那轰然炸裂!青铜的碎片如同无数冰冷的、带着诅咒的利刃,裹挟着刺耳的尖啸,从漆黑的塔顶倾盆而下!这些锋利的死亡之雨,无情地覆盖了整个前庭,覆盖了每一个奔逃的身影。刹那间,所有的哭嚎、挣扎与奔逃都戛然而止。前庭中,只余下一片狼藉的寂静,和无数被青铜碎片钉穿、如同破碎玩偶般倒伏的躯体。


城堡里最后一点灯火,在最高的钟楼窗口,微微跳动了一下,随即也彻底熄灭了。


在这片无边无际的、死去的黑暗中央,只有那灰烬客依然站立着。他脚下,是无声蔓延的灰白尘埃,覆盖了散落的华服碎片、冰冷的青铜残骸,以及那些被时间瘟疫最终收割的、曾属于尘世的最后一点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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