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二)最是深情能久长
不夸张地说,我认为如果不知道沈从文和《边城》,游览凤凰就少了一半的情味;不知道黄永玉就又少了一小半情味。在我心里,他们是凤凰的魂之所依。没有了他们,对我来说,凤凰也就和其它的古城一样,成了有着河流和古桥,同时也充斥着店铺和酒吧的古建筑商业街了。不会一直引着我的向往,不会这样让我念念不忘。
凤凰城的历史和景点,百度一搜即有,我不赘述,并且来之前一点也没有研究,最喜欢的,就是临时起意,随心而行,心之所往,每步都是风情,兴之所至,所见即是胜景。
记得《边城》里茶峒小城外的渡口,爷孙俩坐在大石头上聊天,爷爷抬头看看天上的云,心里想着,孙女长大了,得给她寻个好人家。记得沱江边的吊脚楼,翠翠怯生生上到二楼,站在临江的栏前,偷偷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矫健的身影。记得江边熙熙攘攘的看赛龙舟的人群,一个年轻人从人群里挤出来,一抬头明亮的眼和带笑的脸。记得山前的月亮,从竹丛树影后探出来,照亮那个唱着情歌的少年身影。记得湍流的江水,放木排的男子们盯紧沿江冲下的木排,一个闪失,就再也不能回家……这些细节,二十年后,依然在心里生动而清晰,翠翠那低头浅浅的笑和抬头怅然的眺望如在眼前。
所以,去凤凰看看,一直是心里的一个挂念,想去城外看看平缓的河滩,江边看看古朴的吊脚楼,沿青石板路探访沈从文的故居,夜晚的时候,听一听有没有情歌在林中唱起。
当然,挂念只是挂念,并没有太大的期望,因为早就听说,古城已被全面商业化了,恐怕再寻不到小说中那样纯净优美的凤凰了。但是既然来了,总有些蛛丝马迹可追踪吧——
夜晚的时候到达凤凰,路上,导游就一再推荐凤凰的夜景。所以尽管疲乏,还是简单收拾后就出门去看夜景,为了显示对凤凰的初相遇的重视,我还换上了行李中唯一的一条长裙。
夜景果真很美,步行至南华门,门内便是古城的主区,远远就听见人声雀噪。其余人都穿门过去,我招呼同伴,登上了门楼,已经不辨方向,只能说向前一望,顿时被流光溢彩的老城夜景吸引。沱江蜿蜒而过,两岸的吊脚楼大多三四层高,分辨不出是旧屋还是新建的。小楼挤挤挨挨密密沿江而立,像是围观江景的人群。所有的窗口所有的门厅都灯火通明,各种颜色招牌闪亮耀目。这些灯光的倒影染亮了河水也照亮了两岸的游客。天空很黑,灯光很亮,就像是密布水晶贴片的丝带在夜色中铺开向远处。更远处的城外,有一座半圆形隆起的小山包,顶端一点灯光,像是蛋糕上点了一支快燃尽的蜡烛,也许是灯塔,也许又是一个景点了。
远远几座桥跨河而卧,近处的南华桥是平直的普通样式,远处一边是一座多孔拱桥,另一边是一座廊桥。河两岸,游人如鲫,穿梭不停。一时我竟不想走进两岸的人流,所以在城门上沿阶而上,走到门楼一侧的高台上,这里很僻静,两层的高台上只有一对小情侣坐在亭子柱脚小声聊天,平台挺宽阔,适合晨练太极或者广场舞。额,不知苗族大妈们是不是也热爱这项文化活动。我坐在临边的砖砌垛口上,四周安静,树影黝深,这里没有路灯,而不远处的河边却是灯光人声交杂,竟像是分隔成两个时空。
同伴在平台下唤我,要下去了,与人结伴,总是要多一丢丢身不由己的合群和将就。我们投身入明亮热闹的人群,南华桥上机动车道很宽阔,人行道上人来人往,挤挤挨挨,行人却少有占据机动车道的,时不时有兜售花环和闪光气球的妇人经过,却并不大声叫卖,这让人感到一些杂乱中的秩序,挺奇异的,像是一众群演在演着一出街头场景,并没有人说明该怎么演,众人却都知道该守着什么样的规矩。
晚间的这些游客中年轻人居多,我这一路一直很喜欢这些年轻的出游者,张扬,却不嚣张;带着对世界的好奇和热情,也带着对自我的认可和信心。倒是一些中年游客,时不时地露出些让别人不舒服的肆无忌惮。刚刚上桥前,遇见一个穿汉服的少女,跟伙伴们说笑着,拿着一把团扇跟朋友指指点点,苗寨、沱江、汉服和穿T恤球鞋的少年,极具冲突,然而画风可爱,看着心生欢喜。
沿着沱江绕了一小圈,南华桥过河,又从不知叫啥的浮桥回来,在江边的游览路线图上照了半天也没有研究出什么名堂而且已经完全丧失方向感,夜晚了,那就顺着原路再回去吧。到酒店门口,竟舍不得上楼,于是又沿街走了一段路,拿买瓶水当理由,不会显得那么有病。认真的白老师觉得有护佑我安全的责任,坚持要陪我去……好吧,那就买瓶水,回去吧,再买根本地雪糕,算作对那点小不甘心的补偿。
第二天一早,跟着宣讲员点帕游览全城。点帕妹子对凤凰太熟悉了,导游词滚瓜乱熟,脚下步子飞快,嘴里介绍得也飞快,一路几乎容不下停留和拍照,想跟紧她听介绍和想好好拍照,完全是不可能同时实现的俩事儿。所以我一会儿快步如飞在人群中腾挪挤闪跟紧她举着用来做标志的那根竹枝,一会儿茫然四顾发现已经离她一百米远了。走马观花,浮光掠影,认识了“大户人家”“熊希龄故居”“谁谁曾经指挥作战的望楼”“得胜班师回城经过的门洞”……其余因为错过了解说词,就都只能在镜头里留下一角屋檐,一个门边的照片了。
到沱江转弯处,终于看到了我亲切的地方:沈从文笔下的虹桥,和挨着它的黄永玉画室。
所有的导游途径虹桥,都会吟起那两句“在青山绿水之间,我想牵着你的手,走过这座桥。桥上是绿叶红花,桥下是流水人家。桥的那头的青丝,桥的这头是白发。”这是沈从文写给张兆和的情书里的知名句子,这青丝白发牵连一生的桥,就是这座虹桥。沈从文写给张兆和的情书,深情款款,至情至性。我记不得那些内容,却记得他一声声亲切的称呼:“三三”。“三三,我就这样一面看水,一面想你。”“三三,我不为饮食寒冷所苦,可是想你可太苦了。”“三三,我愿做你脚边的奴隶!”还有那句鲁莽又热烈的:“我不仅爱你的灵魂,我也要你的肉体。”
也许文人,在虏获人心上是天生占有优势的,总能完美地表情达意,将自己的意念用深刻或者浅近、委婉或者直白的句子传递出来,让那情感显得更真挚更动人,打动芳心。所以合肥九如巷的知名四千金之一被编为“癞蛤蟆十几号”的乡下穷小子打动了。如果说沈从文先生在众多追求者中有什么优势的话,除了他表白的“固执的爱”之外,恐怕就是这一封封深情的情书,一声声亲切的呼唤了。当时,就连勇当媒人的胡适都直言:你们两个不般配!然而不般配的两个人却相伴终生,品貌出众的三小姐不离不弃地追随这个喝了“甜酒”的乡下人,大江南北,战乱坎坷,真的从青丝直到白发。
曾看到知乎上有这样一个问答:张兆和和沈从文的婚姻幸福吗?探讨者深挖典故,指出他们婚后曾有两段时间的分居,还说沈先生曾经疑似有过精神出轨,还向林徽因倾诉过自己的苦闷。我爱八卦,可是却不愿意深究这样的八卦。王子与公主在童话城堡中尚且不一定能永远幸福,更何况背景悬殊的乱世伉俪。
所以我很认同其中的一个回复:与其说他们曾经有过不幸福,不如这样说:他们曾经很幸福。三三唤爱人“二哥”,埋怨二哥虚荣心强,非逼自己烫头发穿高跟鞋,不让自己亲手做家务;二哥去往西南联大,三三带着两个孩子,一个四岁一个还在吃奶,辗转前往昆明;三三亲手给不拘小节落拓如魏晋名士的二哥理发;十年动乱,三三和二哥从来没有互相厌弃攻击……假如用哪种情感来解释这些事情,那,怎么能不是“爱情”。
沈从文先生晚年失智,张兆和先生为他收集资料整理文章,结集出版,她坦承:我很遗憾,我不了解他。然而其实她已经是最了解他的人了。
沈从文先生在《湘行散记》里写过:“我走过无数的桥,看过无数的云,喝过无数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纪的人,我应当为自己感到庆幸。”是啊,凡是爱过,皆为可喜。更何况,他用文字,把自己热爱的家乡小城,把对爱人的满腔深情,留在了文字里,让它们,浸润后人的魂灵,让世间多了点温存和美好。沧海桑田,唯有深情可久长……
幸运的是,小半天的走马观花之后,在一个多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在一个不起眼的极为狭窄的巷子尽头,我终于找到了沈从文故居。两扇对开的小黑漆木门,院落也很小。我探头张望了一下,但是没有进去。集合时间快到了,同行的伙伴已经隐隐有些焦急了。只是在门口的沈从文纪念书店,买了几本书算是到此一游的纪念品。已经绝版的《无法驯服的斑马》装帧极为典雅,多买了一本,送给同样爱看书的慧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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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还想介绍另一位极为可爱的小老头:黄永玉。可是写倦了,晚些再说吧。感兴趣的可以找黄永玉的《比我老的老头》看看,好玩儿得紧!然而黄老头真正的身份是漫画家版画家,其实说到底老头是个“玩家”!在历史和文化间、文学和艺术间、世道和人生间,从心所欲不拘不吝的玩儿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