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新家是父亲生前亲自选定的,而且进行了装修。那年父亲六十三岁,十五年后,父亲住了进去。新家位于一座叫东山的山坡上,背靠八里原,左依秦岭北麓,遥望库峪河,右邻皇甫川,脚底下是S107国道(环山路)。
今年是父亲搬到新家过的第三个清明节,我跟弟弟妹妹弟媳外甥女侄女,去给父亲扫墓。我们一行六七人,走在开始返绿的山间羊肠小径上。弟弟带了一把铁锨,准备给父亲把新家门口修茸一番。我跟妹妹提着大包小包的纸钱,纸衣服。父亲生前不抽烟不喝酒,我们就送他爱吃的香蕉,苹果,粽子,红星软香酥。三妹手里的保温杯里盛着热好的牛奶,是父亲极爱喝的。
天空飘起了小雨,我们先去看爷爷奶奶。爷爷奶奶的家跟父亲的新家在一面山坡上,父亲当年跟我们说过,他把新家特意选在爷爷奶奶家的附近,就是为了我们在清明节,寒衣节少跑路,沿途就把他们都看了。
雨越下越大,鞋底子上的黄泥越积越多,犹如穿着木屐,我们步履艰难。爷爷奶奶的家比父亲的新家远一些,隔了长长一道坎,两家在一个垂直线上,是前后院。父亲要去爷爷奶奶家,如果抄近道,只需上一面坡,过一道坎就到了。父亲真会选家,跟爷爷奶奶离得这么近,抬腿就到,想必时常会到爷爷奶奶家蹭吃蹭喝吧?父亲是爷爷奶奶的老来得子,而且是唯一儿子,深得爷爷奶奶宠爱,他们一家三口又团圆了,坐在一起其乐融融。我们家是中医世家,爷爷在世时,父亲跟爷爷经常探讨工作上遇到的疑难杂症,他们不光是父子关系,而且是师生关系。如今他们离得这么近,应该没少探讨医学上的问题吧。
爷爷奶奶的墓地在东山的尽头,左拐,过了六座坟墓就到了。父亲给爷爷奶奶合立了一块墓碑,父亲写得一手遒劲有力的毛笔字,碑文出自父亲之手。几个妹妹跪在墓前给爷爷奶奶开纸,弟弟则先给墓碑顶上压几张黄裱纸,然后点蜡烛,点香。爷爷奶奶生前最爱我,当然由我给他们敬献供品(水果,点心)。一切准备就绪,我们开始烧我们送给他们的纸衣服,纸钱。一时间火光冲天,烧成灰的纸衣服纸钱凌空飞去,据说这是代表着在天上的他们收到了这些礼物。我们仰头看向天空,纸灰越飞越远,我们很欣慰,天上的爷爷奶奶一定也看见了我们,笑得合不拢嘴呢。
雨停了,我们下坡,去父亲的新家看父亲。路上妹妹摘了几支油菜花,几支连翘花,几支桃花,几支梨花,大大的一捧,白的黄的粉的,非常养眼。父亲生前爱花,给他送一捧鲜花,让他插在案头,茶几,装扮他的新家。父亲的新家房前屋后一年四季都开着花,春天有油菜花,连翘花,野桃花,野梨花。秋天有野菊花,蛇床子,以及叫不上名字的野花。所以我们清明节,寒衣节都有鲜花送给父亲。
走到父亲新家门口,雨忽然大起来,还伴随着狂风。门口很干净,应该又是父亲的病人给打扫过了。父亲的家门口,经常有人替他打扫卫生,父亲家屋顶的杂草,也被清理干净了。父亲生前医治过无以计数的病人,挽救过无以计数病人的生命,有人替他守墓不足为奇。春节前的大年三十,我们来父亲的新家,请父亲回家过年,门口就被人打扫过了。
照例是弟弟压纸,点蜡,点香。三妹把手里的热牛奶揭开盖子,热气腾腾,放在父亲的新家门口。二妹领着外甥女侄女开纸。我把父亲爱吃的几样水果,点心摆在三只盘子里。雨更大了,风更猛了,蜡烛熄灭了,再点,再熄。父亲住到新家后,这种情况是第一次发生,之前每次来看父亲,天气都不错,唯有这次有些反常。
我们没有撑伞,任凭风吹雨打。我想起父亲的最后时光,父亲生病住院九个月,我陪伴在他左右。父亲弥留之际,我拉着他的手,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父亲去世后,我给他擦洗身子,换寿衣。就连送他到新家,我也是亲眼看着他进了家门,才离去。心痛之余,颇感欣慰。
雨在下,风在刮,我们不受干扰。父亲一辈子节俭,舍不得在自己身上花钱。把纸衣服放进火里,我们异口同声地说,爸,新衣服给您送来了,您别不舍得穿。把纸钱放进火里,我们争着说,爸,钱给您送来了,大小面值都有,您想怎样花就怎样花,别不舍得。我们不光给父亲送了现代的人民币,还送了冥界的古钱币。我们不在一个世界,无法知道父亲所在的那个世界通行什么币种,只好多送几样,哪种能用用哪种。用来焚烧纸钱纸衣服的土坑,被我们带来的纸钱纸衣服填得满满当当,而且都盛不下了。因为我们不在一个世界,所以我们想把我们能想到的做到极致,以表达我们的孝心以及我们的思念之情。
小时候我跟着大人上坟,看着大人一边烧纸,一边嘴里念念叨叨,那时候很不理解,还替他们难为情。如今,当我成了大人,年届花甲,烧纸时不由自主的也念叨起来。我骤然变成了他们,而且是发自内心地想跟躺在地底下的亲人说话。
雨还在下,衣服淋湿了,头发贴在了脑门上,脸上湿漉漉的,我不知道是雨水还是眼泪。不管是什么,就让它纵情地流吧。
我们围着火坑,机械地把纸钱,纸衣服朝火坑里填着,希望火越烧越旺,有足够的动力使纸灰能够冲上天空,让天上的父亲收到。父亲爱好广泛,书法,胡琴,医学,戏曲,旅游,用钱的地方很多,我们希望他手头宽裕,能够随心所欲地想干啥就干啥。
有一股纸灰旋转着冲向天空,我们兴奋地张大嘴巴,齐声说,收到了!爸爸收到了!
当所有的纸钱,纸衣服全部填进火坑,我们静静地看着它们燃烧,直到成为灰烬。我们跪在父亲家门口,深深地磕了三个长头,站起身准备告辞。就在我抬脚要走时,我的双脚犹如被吸铁石吸住了,怎么都拔不动。我知道,是父亲舍不得我走,在挽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