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死亡

9月30日,赶在中秋节之前去看外婆。

外婆属马,今年虚岁91了。身体一直不算强壮,但生活一直能自理,自己做饭,洗衣,还能收拾搞卫生。就是高度近视,做了白内障治疗之后好过几年,现在要离得很近才能看得清楚。耳朵也聋了,打电话时就算再提高音量也不太能听清楚,但有时又神奇地能对上话。我推开门进去,起先她以为是我表妹,待走近了,才明白是我,一时脸上就激动起来,先是双眉微簇像是要哭的样子,后来又开心地笑了。

我把给她买的月饼、蜂蜜、花生酱、牛奶一一放好,她看到我拿的东西,就又开始絮絮叨叨:每次来都拿这么多东西来,外婆真是对消不过去啊!老人对食物总是特别的珍惜,拿去很普通的东西,她总是当做宝贝,而且觉得欠了莫大的人情,就算是她从小带大的我,也是如此。

我见外婆的头发长了,已经垂到肩膀上,便提议:外婆,你头发长了,我带你去理理。

她听了,连连摇头:我不剪我不剪。

之前为了方便,她将发髻剪掉,变成了齐耳短发,这样的发型已经保持了很多年了,怎么会又想留长发了呢?

我说:头发留长了,你手疼,也举不高,梳梳也麻烦,洗头也麻烦。怎么又不想剪了呢?

她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说:外婆年纪大了,今日不知明日事了,我想把头发留着,这样万一走了,好看一点。

不理头发竟然是这么个理由,这是之前的我完全没有想到的。这不是第一次外婆在我面前提起死亡,小的时候,每当她这样说起自己的死亡的时候,我总是着急地要哭。现在,年岁逐增,对于死亡也坦然了很多,听到她这么说,我只是理了理顺她的头发,朝她笑了一下。

看着面前的她,我不由得想起另一个她。

记得小时候,那时奶奶应该七十来岁吧,冬天太阳好的日子,她总是神神秘秘地从箱子里拿出一套蓝色的棉衣棉裤,抱到院子里,晾干上,摊开,晾好,不平整的地方,就用手把它拉平,沾上灰尘了,便会小心翼翼地用湿布擦干净。

我那时总是想,这是奶奶过年的新衣吗,咋总不见她穿呢?

奶奶告诉我:这是老衣。

怕我不懂,又解释:就是以后回老家的时候穿的,就是老了,走了的时候。

我记得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的惊呆,死,是多么可怕的事,奶奶难道不怕死吗?她为什么这么喜欢这套衣服呢?

所以对那套衣服,我总是很畏惧,去奶奶房间的时候,看到那个棕色大木箱,总会有些害怕,觉得它像是一个怪物,那里装着那件衣服,有一天,会吞掉我亲爱的奶奶。

奶奶是怎么做到那么平静地谈论死亡呢?

后来奶奶真的被大木箱带走了。在带走之前,她得了阿兹海默症,五六年时间里,再也不认得我这个曾她引以为傲的大学生孙女。她有时哭,有时笑,有时什么表情也没有,就像雕像,默默坐在那里,很久,很久。看到我时,明明有时眼神里有光彩,但很快,又陷入到那巨大的茫然里去了。那么好看的她,后来慢慢地忘记了梳头,月牙色的对襟衣服上也染上一块一块的脏渍,妈妈和姑姑给她洗干净,很快又这样。后来她出门了就找不到家,别人把她送回来时她还有点气呼呼的,像是一个贪玩被抓回来的孩子。后来她睡在了床上,一天一天,一月一月。

我曾以为奶奶去世是我绝对没有办法接受的事。但后来,那一天到了,我竟然出奇地平静。泪水不断冲洗着我的眼睛,也荡涤了心头的阴云,我又看到了阳光下憧憬地看着自己老衣的她,眉眼像阳光一样的圣洁,人世太苦,她终于毕业了。她走了,向着明亮那方。

现在的我自然愈加懂了。岁月就像梯子,爬得高了,看得多了,渐渐便对那尽头少了很多畏惧,多了很多坦然。

我没有对外婆说诸如你还能活很久很久的话,只是再摸摸她的头发,表示对她的理解。停留了一会,她知道我要回老妈家去吃饭,便急着催我回去。似乎每一次见面都是这么匆匆,尽管有很多次,我曾想着留的时间长一点,多陪陪她。可是听觉的隔断,使得每一次都是我先听她讲,之后渐渐陷入沉默,空气中莫名涌动着紧张,她总怕我无聊,怕我有别的事要忙,及至我要走,她反倒似乎松了一口气。

每一次告别无非是我切切的叮嘱和她频频的告别,关上门,我总觉得心里轻松了一点,又好像空了一块。

前日,邻居的祖母去世,楼下一直在敲敲打打,我们去周家躲清静。丫头们进房写作业,我们大人在外面闲聊。周爸说他的外婆,92岁了,耳朵聋了,终日搬一把椅子坐太阳下,吃了晚饭就睡觉,早上八九点才起床。一天一天,日子就是这样过,她们是怎么过来的呢?

我的外婆也是如此啊。住在小舅家的时候,还有一只猫整日相伴,而在大舅家时,两间三层楼就她一人,舅妈表弟他们周末才回来看看。她看不清电视,听不清广播,那漫长如洪荒的时间里,她是怎样一分一秒地捱过来的啊。

周爸说:她们该有多少的孤独。

她们的同龄人都走了,小辈们都忙着自己的生活,偶尔来看看,也没有多少交流。因为听不清,交谈只成了单向。小辈的,总是那几句叮嘱,而她们的反反复复的故事,小辈们没有时间,也没有耐心听。她们像是一个机器,已经慢慢关上了所有对外的开关,只是靠着惯性,在慢慢运作,独自,默默地,数过这一分一秒。

直到停下那一天。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她们不再将死亡视为洪水猛兽,而是那么坦然,就像是走到了终点,累了,就坐在一棵大树下歇息。

而我们,也从小时候哭着喊着不想失去她们的剧烈,成为一种,可以默默聆听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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