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讲《繁花》,说开篇陶陶和沪生的一番对话就是这本书的状态:二人在静安寺菜市场相遇,陶陶拉住沪生讲自己生活的种种,沪生多次推脱有事体要走都被陶陶拉住。这种状态其实就是整本书的状态,说书人要讲故事,听故事的人却已经数去了听故事的耐心,但它拉住了你说“此地风景多好,外面亮,棚里暗,躺椅比较低,以逸待劳,我有依靠,笃定。”上杯茶,慢慢讲事体,被留住的读者后知后觉,这状态是“独吃大闸蟹,情调浓。“
《繁花》的确是这样的,在这样你来我往的推拉中,一个故事拽出另一个故事,一个人物拉出另一个人物。你一开始不走心,对着故事一个个翩飞,屋内浓油赤酱,屋外黄浦江船鸣,人影绰绰,灯亮灯明,总有人起总有人落,生活就在其中行进着。
《繁花》两段时间线,单数章写少年时代的颠沛流离,偶数章写90年代饭局之上的声色犬马。初看之时,喜欢单数章,阿宝和蓓蒂讨论集邮背花名,姝华掉书袋嘟嘟喃喃,小毛练功,沪生穿过弄堂去上课,是最正常不过的生活行进模式,带着一种阳光下的“淳朴”。之后时代波澜迭起,人们的生活依旧在其中缓慢推进,交往依旧正常发生,阳光也依旧照耀,人生轨迹走得自然又缓慢,像蜗牛爬过树叶,留下它自己看不到的痕迹,难以判断偏移与否,生活的障碍不会让生活停止,所有人还是在经历在行进,在那阳光之下。
偶数章的故事讲夜里浪荡子的晃荡游走,也讲舞厅宴会上女士们纷飞的裙角和嗑落的瓜子皮。吃吃喝喝中扯出的故事都怪诞,推杯换盏中的每句话都居心叵测,所有人都在惯常的生活中行进也在行进中惯常地越轨。男子的惯常是不响。在与梅瑞的暧昧中,康总不响。阿宝对所有女子都彬彬有礼但始终不响不结婚。沪生不离婚总是笑笑不响。女子的惯常是凋落,李李后来遁入空门,汪小姐可能怀了怪胎,小琴从阳台坠楼而死。我会想所谓“繁花”,绽放的时刻是属于书中那些女性角色的,是李李,是梅瑞,是汪小姐,是雪芝,是姝华……他们在书中一个绽放,一个凋落,一个飞起来,一个又落下地点缀在男子的沉默不言中。书中没有现代主流话语所构建的浪漫爱,甚至可以说里面所有的情或爱都是尴尬的,男女关系是尴尬的,生活也是尴尬的。
金宇澄说起《繁花》动笔的重要推力之一:2011年的某一天,他路过上海延安路高架和陕西南路交叉口的人行天桥,无意中看到一个在那里摆地摊的女人。她的岁数很大了,正在卖小孩的鞋袜一类的东西。金宇澄认出这个女人是“我青少年时代静安寺地区最有名的一个美女”。这个年少时的模糊印象,被他类比为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里,那种少年人对年长的美丽女性的迷恋。金宇澄说“静安寺美女”并没有成为小说中某个具体形象,而是幻化为一种“好花不常在”的情绪,也成为了笔下每个女性角色都携带的一种命运气质。总体看会觉得女性角色的命运都不可避免地进入一种急转直下地“悲剧”,而男性角色们却依旧在如常地生活着,但阅读过程中又能明确感受到女性角色们的明艳,这或许是金宇澄的刻意设置,完成对一朵花从绽放到凋落的记录。
看《繁花》总觉心头有万千话要化作白鸽飞出来,张口却又只能归于“不响”。所写这一千字也不过是自说自话,怕无人能懂,无人能响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