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写《云游记》之前,我做了很多思考,要怎么写。
当然不是流水帐一样的旅行游记,毕竟在这趟也许是今生唯一一次母女间的漫长旅行中,发生了许多事,也关联到人和事,让我做了许多思考。
所以,这四十三天,不单单是游山玩水的四十三天,有过往经历的再现,有回忆,有对现在和未来的思考,也因此,才有这样的想法,想借这四十三天的旅行经历,不但写下对这趟旅行的记录,还有旅行中脑海闪现出的种种想法。
记录的目的,当然是为了纪念。我想随着时间的流逝,孩子的成长,那段旅行经历会在她早年的记忆里淡去,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概念,长大以后只记得大概哪一年和自己的母亲去过哪里。
在过去漫长的四十年的人生岁月里,我在试图了解我自己的同时,也了解我的原生家庭、我的父母,在成长和成熟过程中,彼此有误解、冲突与和解。如今父母渐渐老去,连我自己也慢慢走向衰老。
我无法猜测未来自己和女儿间会呈现怎样的亲子关系,也许会像现在这样一直亲密下去,也许随着孩子的成长与自主,会变得疏离,但我内心还是希望之前以及现在这种亲密如闺密和姐妹的关系能够一直持续,我希望我可以成为一个了解和理解自己女儿的人,也希望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在她想要更深刻了解我和我的人生时,有迹可遁,这便是真正写《云游记》的初衷。
所以,我决定要尽量还原这段旅行中真正所发生的事件、思想,无论好与坏,希望这是有关历史真相的记录。
一个人的一生多么短暂又多么漫长!
每次去殡仪馆,看见死去的人被放进雄雄燃烧的火化炉,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这个已经没有了生命的人,他的一生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经历过什么,他那已经停止了工作的大脑中曾经想过些什么,我们都已无从得知。
对于普通人来说,如果没有留下自身文字的记录,别人便无法得知某个人真实的生活与思想。
我们对人的印象通通是“据说”,人们在传闻、议论与流言里了解一个人,就像站在岸上观看河底的水草,因为折射的原因,进到视觉里的东西早已完全失真。
我并不希望很多很多年之后,风宝想要了解自己的童年经历,或者想要了解自己的母亲时,还要去外界寻找信息,从别人的嘴里听说自己的过去和母亲的过去。
作为一个尚有能力为自己做文字记录的人,我想我也许应该亲手来记录孩子真实的童年和自己的过往,假如有一天——在风宝一生中的任何时候,只要她想了解,就可以在妈妈的文字里找回有关童年的记忆,同时也能洞悉母亲曾经的思想与生活。
我决写要做真实的记录,生活已经快要让我丧失说真话、和面对真相、对自己的思想做真实记录的能力。
少女时代本来有写日记的习惯,每天记录自己所思、所想、所感以及经历的事情,可是后来发现母亲会想翻看我的日记,并因为日记本上的内容进行评判与批驳,这让我觉得我不是在写日记,而是在写自己的罪状,愤然之下斩断写日记的好习惯。
二十多年来,我对自己的生活几乎不做任何记录,甚至不愿意写散文,之所以不写散文,是因为散文的前提是基于真实的生活,但我知道写下“真实”,有时不谛于给人议论你的话题与把柄。
然而当我不再书写和记录我自己之后,当岁月的流沙一拔又一拔地漫天飞舞、尘埃落定之后,便自然而然掩盖住了我的过往、我的思想,渐渐的,我便成为一个“空心人”,如同立在橱窗里的塑料模特,只有具象,缺乏生命,而当有一天我在这世界消失后,我便连在这世界的痕迹都不曾有过。
对于唯一最想了解我的人,我的女儿,她或许在人生中的许多时候想要追问,我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世界上每个做女儿的人,在自己漫长一生中,常常会以探究自己的母亲来确认自己,因为每个女儿身上都或多或少会有自己母亲的影子。
有时候,了解自己的母亲,也是在了解自己。
母亲的过往,常常也包含幼年的自己,母亲与孩子是两个相交圆。
对于相交部分的记录,是母亲自己的人生,但同时也属于孩子。
在共同度过的岁月,共同经历的事件里,孩子在不知不觉中与自己的母亲风雨同舟、,甘苦与共,也因此,无论婚姻多么不幸的女人,只要她有一个孩子,都会觉得人生有快乐与喜悦的部分,因为无论在婚姻里多么不被珍惜与热爱,在母子的关系里,总有孩子所给予的最真挚的爱与信任。
母子间相互陪伴的日子是多么珍贵,能够有所记录是多么有意义的一件事,这是属于母亲也是属于孩子的历史,不必弄虚作假,不必粉饰太平,不必拉上家和万事兴的遮羞布,在母子共同的经历里,只有真实之爱,它足以让人暂时忘却现实生活中种种的丑恶、虚伪和不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