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电显示看到妈妈的电话打来，我就知道，奶奶走了，接通后，父亲果然告知了奶奶离去的消息，破灭了我最后一丝的幻想，本以为奶奶还能熬过这一关再次健康的站起来，然而，岁月的力量终究还是战胜了她。
奶奶属马，今年周岁八十九，虚岁九十。她一辈子不信观音不信神，早年一直给我说人死如灯灭，老了不再说那些话了，不知道思想上有没有些微变化。我小时候最喜欢听她讲故事，有盘古大神、伏羲大帝、女娲娘娘、大禹、后羿、姜子牙、周幽王、伍子胥、张天师、灶王爷等神仙牛人的传说，长大后发现她讲的故事好多都能在书上看到，看过书以后，仍然喜欢听她讲，她都是听柳琴、大鼓、评书等学来的，她记性好，听人讲过后能一字不落的复述下来，连里边的诗词都能记住。这些故事大概塑造了我最初的世界观、道德观和价值取向。
奶奶除了给我讲这些神奇的历史传说，也喜欢给我讲她自己的光辉过往，比如:怎么凭借一己之智把有矛盾的邻居请来的大批帮凶瓦解的故事，怎么省吃俭用养活一大家子人的故事，怎么去村子里争取宅基地再卖掉大肥猪给我爸我叔盖房子的故事。我是一个没有眼色的听众，她讲到此处应该有掌声的时候，对于我的微笑和点头，显然是不满意的，于是就要加上一句:大龙，我觉得你奶奶还是很了不起的。又或者聊着聊着聊到了我妈我婶我大娘她们妯娌几个，就会说:别看你妈是个高中生，她们妯娌四个都不如我。说这些话的时候，那种骄傲和自信，不接受任何反驳。
她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认识很多字，常说没生在好时候，她小的时候，接受的理念都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她想学习文化，想成为有本事的人，但是没有人支持她，她认识的为数不多的一些字，都是我曾祖父教我祖父兄弟三人时，她在旁边偷学到的。曾祖父是医生，教我祖父的知识以中医学问为主，我奶奶偷学的汤头歌诀脉经什么的，到前几年还能背诵出来。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是，奶奶的教育理念我一直很喜欢，一个是重视教育，在家家户户带着孩子挣工分的年代，她任凭邻居冷嘲热讽，把一个个孩子送去学校接受教育。再一个是，爱孩子，甚至有些宠溺。孩子在外边犯了错误，她不像大多数家长那样追加一顿，而是包容孩子，她认为孩子在外边受了委屈，到家里你再揍他一顿，他的委屈找谁去说？所以，我三叔四叔逃学一个月，我奶不仅不打他们，还跑去学校把老师怼了一顿。她的教育理念也许不对，但是，我的几个叔伯姑姑，倒是真没有犯很大错误的。
她对于嫁给我爷爷也是耿耿于怀，说那个时候，她扎着个大辫子，长得那是一个好看，十里八乡的姑娘们都没有她好看（难怪我爷爷给我说相亲就是相面相），坐在村头的辘轳上，就有个人走过来给她说，把她嫁给我刘大夫家的大儿子，那一年她才16岁，说我爷爷才14岁，就像个不懂事的大孩子，然后一辈子看不起我爷爷，然后就这么也稀里糊涂的过了一辈子。
奶奶年轻的时候，手很巧，家里男人们的鞋都是她做，她本也不会，跟着人家学着做，一做就是好多双，我曾祖父一双、爷爷一双、二爷爷一双、三爷爷一双。奶奶说，她做出来的鞋子，比别人花钱从商店买来的鞋子还好看。剪纸也很擅长，家里还存着她给剪的一套小纸人，有姜子牙、诸葛亮、济公、猪八戒、孙悟空等等。
奶奶心很善，从不心疼钱。给我讲帮过很多人，还因为给被打倒的地主的老婆闺女送饭，帮我三舅姥爷（奶奶的三弟）忽悠来一个漂亮老婆。婶子家亲戚的孩子，因为躲避计划生育被父母寄养在婶子家，婶子家里也穷，也不想管她，几乎差点饿死，是我奶奶把她带回家，挤花生汁喂她，把她救活带大。前些年，小姑娘还给我奶奶买衣服、寄钱，奶奶很高兴。到老了，还资助她生活困难的侄孙考驾照。
日子最困难的时候，有一年过年，包了几顿饺子她没吃一个，都被我爷爷、二爷爷、三爷爷吃的吃、拿的拿，没剩几个；再烙煎饼，刚烙好，她的娘家人排着队的来讨要，她是没有办法，大家都指着她吃饭。二爷爷、三爷爷到现在都很尊敬她，尤其是三爷爷，常说，没有嫂子就没有他的今天，每次来都要给奶奶塞钱。
奶奶年龄大了，儿女们希望她多享享福，给她搬到了城里，她执意不住在任何一个儿女家里，一直自己单住一个小院，她在小院后边喂着鸡鸭，坚持劳作。直到前两年大腿腿骨骨折，虽然康复后，凭借大毅力站了起来，但是，不能再从事体力劳动了，常常看到她拄着拐棍在院子里落寞的徘徊着，偶尔念叨一句:人千万别老。
临终前这段时间，奶奶已经卧床不起，挪动一下身子都要人帮忙，意识也是一时清醒一时混沌，我父亲兄弟四人、姐妹三人，轮流在身边守护。我最近两次的探访，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奶奶的状态也每况愈下，上周我回来的时候，几乎全天都在昏睡，醒来也已经认不出我来了。大上次来的时候，她意识清醒的一阵，我和姑姑扶着她的后背，她勉强坐着，嘟囔了一句:怎么还不死啊？骄傲如她，我能感受到她的不甘和屈辱，可能还有些许恐惧。
今晨奶奶走了，我不知道人死是否如灯灭，也不知道是否有天堂，愿奶奶一路走好。
奶奶，我多么希望能再听听你讲那些传说，我多么希望你能再给我的孩子讲讲你年轻时候的往事，让他们感受到你的自强不息、骄傲自信和乐观豁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