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上西宁的土地已是深夜，萧山到咸阳，再转机西宁，旅程不算太疲惫。下机乘客急切涌进前两辆摆渡车，却剩下几人各自独立在机场跑道，包括我。不愿挤进人潮，也庆幸无法挤进人潮。主观的意愿得以被客观解释，于旁人于己，都是最体面的逃避。

第三辆摆渡车不情不愿徐徐驶来，接纳了剩下的游子或归人。车上除了我还有一对杭州人，他们用方言交谈。说惯普通话的人，结伴同游在外地却习惯说方言，是为他乡遇同僚作铺垫，还是为宣誓自己在异土的特独性，亦或是作为经济发达地区的优越感。或只是一股子简单的安全感。我倒是没有心情与他们去行那他乡遇故知两眼泪汪汪的戏码了，只望了一片漆黑的机场跑道，后悔着所谓说走就走的年轻气盛。

乘了机场大巴，找了个七十块一晚的旅馆，不愿再想杭州的种种，只畅想五月末的青海会是如何。

第二天一早，我匆匆上了事先预约好的小面包车，包车司机已接满了四名旅客，我是最后一个。一上车，后座的两个成都少妇夸张地惊呼有小鲜肉同行，三十出头的女性总是能用合理手段把气氛打活。

司机兼导游做完自我介绍，鼓励旅客也各自自我介绍一番，毕竟需要同游数日。成都、长春、南宁、杭州，天南地北，车上气氛很好。我也鼓励自己尽快融入他们，免得失了长江三角洲地区的颜面。

半个小时后，到了第一个景点——藏文化圣地塔尔寺，司机见车上气氛还不错，于是建议大家结伴同行。我们五人同行了十分钟，便默契地走散了。倒是有时间鼓弄新买的单反了，也不用担心两名成都少妇满眼崇拜地恳请我帮她们拍合照，其实倒不是不愿意，只实在是拍的不好，徒增尴尬。自己独自鼓弄倒是多了分自在。

塔尔寺毕竟不是青海游的重点，我只是百无聊赖得走着，歪歪扭扭衬着蓝天拍些瓴角飞瓦、重钟叠塔，又愁眉四顾，好似叹息角度并不够精致，毕竟摄影师总是要追求完美的，时而蹲，时而半立，时而歪头，照片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仪式感，这仪式感倒不是纯粹灌注给自己的，也要灌注一些给旁人，再通过旁人的目光灌注回自己的。得了两倍的愉悦，风景倒也别致了些。

恰寻到一处陡峭通向环山的狭窄巷陌，最远处与山交界处有一缕晨光弗照，随面来闪耀淡去，且逐渐被幽暗宽容，而又由于近大远小，两侧深墙廓线逐渐向里向上变窄，线条色彩相聚合，竟活脱脱是一条通往活佛的天路。面对梦寐以求的盛景，我便举起相机试图贪婪独揽。可变焦镜头的相对广角是比巴黎圣母院大火还摧心肝的灾难。我的广角镜头此刻落在车上。只得随手一拍，把握好构图便罢了。

正着手时，忽见前景的虚化处映入一抹人影，出于拍客本能，我将焦点对了过去，取景器的圆角长矩轮廓渐淡入一女人面容，与我形成虚幻的对视，单目凝视下的取景器特写让女人的五官显得异常清晰，淡粉修饰下亮白脸廓掠出一丝黄和一丝红，高原红是西北女人特有的，黄却不太和谐。脸盘稍大，不过由于脖颈修长，不会显得不上像。长直黑发，只简洁中分，略微弧向抹去宽高额的两上角，发中束不愿修饰脸廓，只干练披至耳后，却未带动后束共同后隐，只不羁地卧在胸前。额下有眉笔修饰后的长直眉恰如其分从高鼻梁上部断去，与窄鼻钩合成完整的轮廓，从上往下线条逐渐清明，其间双眼似眉，双眉如眼，眼却只稍短稍宽于眉，眼珠清亮皎硕，是完美的满月，而眼白是缺月，时刻对中向往婵娟。双眼淡淡笑意，带动嘴角不对称上扬，刻出两侧形态异状的酒窝，与苹果肌下沿共同钩廓出日月潭。

“你站的位置光照不好，你再往上走一些……。”我有些赧然。

出于素质也好，还是天生的羞涩也罢，大多数人遇到镜头总忙不迭避开。我从没遇见过愿意主动入画的陌生人。

我不愿将视线从取景器中移出，暂时沉浸在虚幻的镜头中，就像金鱼隔着圆水缸看没有棱角的外部世界。窄巷坡度还算大，牛仔裤并没有束缚她的步子，女人走的很矫健，黑白相间开衫被南风吹的略微飘起，像袈裟。

她独自跨步上坡，像寂寞的朝拜者……也像归家的活佛，回她在天国的家。

我不愿她再往上走了，生怕一旦单目移出取景器，她就真的会消失在现实的尘埃中。炫目的那头是活佛的家，不该是她的归宿。

“别再上去了，就那里。”我急切吼道。我怕她会听不到。

“咔嚓。”几张下来，不出所料的难看。我心底只得暗骂变焦镜头劣质，暗自发誓再也不贪方便而不带定焦和广角。丢人现眼。

“赶快给姐姐瞧瞧拍的怎么样！”女人急忙跑下来。我终于得以世俗的目光去瞧她待她。

“拍的不好……别看了。”

“看一看嘛，谁知道你会不会发表到哪个杂志上去，到时候我要拿肖像费都都找不到人，如果拍的不好我就不担心了。”女人的声音低沉且圆润。

我还是不愿将自己的弱点袒露于陌生人。急中生智，忙转头操作摄像机，将照片传到手机，又删除了原件。心满意足摊手将相机给到女人手上。

“你自己看，我已经删掉了。你不用担心肖像权了。”

女人拿过相机，拨弄了半天，逐渐意兴阑珊，面有愠色说：“你这个人……长得跟女人一样，性格却比女人还小气。”

“你……怎么骂人……”我从未遇见过这样心直口快的人，也向来不适应别人的口无遮拦，可高等教育驱使我不再多言，转身便欲逃离这是非之地。

“好啦，好啦，我给你道歉。”女人笑着追了上来，“……姐姐请你吃饭怎么样。”

“不用了，我马上要离开塔尔寺。”

“你去哪，青海湖吗？”不依不饶。

“是。”

“姐姐带你去。……。”

“我包团的，不方便。”

“取消了就行，我一个人开车来的，免费带你去，还有茶卡七彩丹霞。”

“你像人贩子，你知道吗。”

“我给你保证，姐姐不是人贩子，身份证驾驶证可以给你看，护照也可以看，给你保管也可以。”

“不好意思，不方便，你们宾馆拉客的现在这么敬业了。”我认定了这个女人要么是黄牛，要么是宾馆饭店拉客的，搞不好还是个拉皮条的，面对这种人，想摆脱不宜再考虑素质，直截了当戳破即可。

“你这个弟弟不知好歹，我这样年轻漂亮的，出去卖都比干拉客赚钱，我犯得着嘛。”

“搞不好，你就是……”不便再恶语相向，我压制了心头的阴暗，并暗自批评自己。

“笑死了，姐姐要卖也不卖你这个臭弟弟。……你不把照片给我不会走的，除非你给我肖像费。”

我早已怒火中烧。“真是长见识了，现在旅游还有这种套路，说吧，你要多少钱。”

“嗯……嗯……三十万吧。”女人满脸的贪婪和窃笑。

我料想真给了他们仙人跳骗子所拍照片也是无济于事，他们只要钱。当真是怕自己中了套路，万一稍后再跳出两个彪悍的西北回族小白帽大汉可怎么办。实在不欲多言，只拔腿跑路。

成龙李连杰面对这种情况都能跑掉，可我哪跑得掉哦，那女人仿佛阴魂不散的女魔头，边追夹带肆意狂笑，像老鹰赶小鸡。我暗自发誓，这次能幸运逃脱，回去必发愤图强健身跑步。

“弟弟，别跑了，我不逗你了，就请你塔尔寺吃顿饭，赔个错。”

我早已筋疲力尽，暗忖，“终于原形毕露了，还好只是个景区饭店托，青岛大虾就青岛大虾吧，被宰一顿总还算能接受，还好不是人贩子皮条客什么的，回去定要发个知乎炫耀一番这闻所未闻的套路，几万个赞换顿饭钱，大亏也是不亏的。”

“那你带我过去吧。”

“你定就好了，想吃哪个就吃哪个。”

我更惊愕了，“哪个饭店都可以？原来整个景区饭店是一丘之貉的一条龙服务，当真是耸人听闻，这种风气必须要制止，这一曝光怕又是个青岛大虾了。”我如此想着便憧憬了回去后大展拳脚匡扶正义，不禁喜上眉梢。

由于心疼钱包，我选定了一家装修普通的小饭店，餐单上的价倒是景区的普遍价，高于外部一些，但不至令人怒发冲冠，便随意点了几个普通食材的，料想吃完饭结账时该是有一番惊愕的。

我想着一般饭店拉客的不会与自己同吃，拉到客就该离开，去寻觅下一笔生意，不解问道：“你跟我一起吃么？”

“废话，我请你的啊，你不让我一起吃么。”

“行……吧，都不容易，你也该跑的饿了。”

女人莞儿一笑，狡黠似有所明，却转了话题：“你玩几天？”

“七天，青海湖茶卡七彩丹霞，然后去甘肃敦煌。”

“你是学生？现在没放暑假啊，怎么有这么多时间？”

我心想关你什么事。

却说：“我工作好几年了，最近刚好有空，就出来玩玩。”

“不过你挺像学生的，你几岁？”

“虚岁周岁的，我自己也分不清，九三年的。”

“我九一年。你确实还是该叫我姐姐，小弟弟。”

我不置可否。

“你为什么自己一个人旅行？”

“关你……我喜欢自己旅行。”

“我也喜欢自己旅行，跟爸妈朋友一起他们老是会太关照我，不舒服。”

“哦。”

我无心聊天，只愿赶紧结束这段奇异的经历。

“弟弟你是哪人？”

“浙……江苏的。”

“江苏哪的，我之前去过南京，有个南京朋友，你们有可能认识。”

“我苏州的。”

“苏州我倒是没去过，下次可以去看看，苏州怎么样？”

“挺好的，有太湖。”倒是本想说金鸡湖，怕她不知道，只说了太湖。

“太湖美还是青海湖美。”

“我还没去过青海湖，不好比较。”很遗憾，我也没去过太湖。

“一定是青海湖比较美。”

对话有一搭没一搭进行着。她对什么都好奇，我却不愿主动好奇任何事物。

尝不经意间瞥见她，长得倒是没曾经镜头里好看，却不知为何感到一种年龄与谈吐的不和谐，九一年饱经世俗打磨的饭店拉客女，倒是带满了小女生的热情，热情到似乎让我有一丝错觉，足以让我抛却她的拉客身份，去好奇一些有关她的什么。或是她又有什么异样的经历，或是她为什么可以如此大方地与人交往，或是青海湖有什么，茶卡有什么，七彩丹霞有什么，敦煌有什么。在她的口中，青海湖茶卡七彩丹霞和敦煌都是她的，仅属于她的。

饭毕。没有夸张的价码，我已明了自己想错了，我当然是愿意付钱的，可她一定付钱要证明自己的清白。

“走，弟弟，去青海湖，塔尔寺没什么东西，姐姐带你玩几天。”

“可我包了车。”

“我去帮你说。”

我们出了景区，包车司机是一直在门口等着的。见我早于约定时间回车，想是我认为不好玩，忙安慰道：“塔尔寺主要是一些关于人文的东西，之后青海湖会很美的，你先上车等会其他人，人齐了就走。”

未等我开口，女人说：“他是我朋友，刚好遇到，我们一起玩，不坐你们车了。”

包车司机没见过这阵仗，瞧我满脸尴尬，又瞥见那女人强势自信，只看向我说道：“那可真巧，不过我还是建议跟团，车上还有一个座位，你朋友付了团费也可以一起跟我们玩，大家一起跟团总是安全些的，何况团费也是包括了保险费的。”

“不用了，我有车。”女人依然强势。

“青海这边不像你们江南那样安全，形形色色的人，民族也不同，难免会有意想不到的遭遇。我还是建议你最好跟我们团一起走，就算有事情，大家人多些还能互相照应。”包车司机时刻在暗示我些什么。我当然明白。可年轻人总是猎奇的，我好奇很多事，关于青海湖的，关于茶卡的，关于女人的。可我不愿主动拒绝司机的好意。

“跟我一起很安全，我是青海本地人，那些景区我很熟悉。”女人很从容说道。

原来女人是青海人。

“如果你真的要离团，我们这边是很难退钱的。”司机见还未撼动我的想法，欲以经济上的事来说服我。

“不用退了。”女人真以为她是我朋友，帮我断然拒绝。我心里暗骂她。

司机没了法子，打电话到公司，问如何劝说眼前的迷途人。

正当时，女人转头望向纠结的我，露出不对称的微笑，说：“你跟着我走，又不用你花钱的，你还想要回包团钱？想的倒是挺美的。”

我不知道那是女人情商太高，还是我鬼迷了心窍，这坦然的话令我莫名安心却又泛起原有的顾虑。这不会真是个超高情商的人贩子吧。

“是这样的，你需要签订一份协议，万一出了事，我们不担任何责任，保险费也是直接取消的。”司机咨询完了公司，向我说道。

“好。”

这次是我说的。就这么鬼使神差地说了。事后回忆，后悔么，庆幸么，参半。

女人轻哼一声，像是笑我软骨头。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奸计得逞了？”我还在试探。她笑的很刺耳，我感觉我还听到了包车司机和包团其他四人在车上嘲笑我被拐卖了。

“是的，得逞了。”笑声更盛。

包车司机人很好，微信里跟我说有事联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