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亲刚过七十六岁生日，已经将近杖朝之年，但身体还算健朗，三餐不挑食，冷热东西混杂吃下也无妨，仍旧爱骑车去集市溜达。
我出国在外，与父亲联系只能通过微信视频，但父亲在视频里多半只是说几句类似“照顾好身体，做事要懂得反思和成长”的话就把手机转给母亲了。他并不多话，或者说，与我之间并不多话。常说父爱如山，比不得母爱的直接和炙热，而对于我来说，父爱更似一本小说，唯有不断阅读，才能悟出一些道理来。
像我父亲这样的男人，如果有人问起，我该如何回答，忽然想不出一个恰当的答案，“好”和“不好”都不能拿来武断的回答的，因为我和父亲之间确实还是有很多勾结的。
六岁以前我对父亲的印象是极其模糊的。家里只有母亲和兄弟姐妹，母亲每日早起煮饭，催促我们起床上学，然后在农田里忙活到日落而归，为我们做可口的晚餐，日复一日，生活平淡得仿似就是如此。而父亲是什么，是一个母亲口中在外面做生意的爸爸。那时候，父亲离我很遥远。
三年级作文课老师要求写“我的父亲”的命题作文，我却擅自改成了“我的母亲”交了上去，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为什么不按照题目来写，我低着头，支支吾吾说，“我不知道怎么写我的父亲。”
年轻的女老师怔了怔，便叫我回去了。等到我毕业的时候才知道那个女老师是单亲的孩子，或许是那一刻，她明白父亲对一个孩子代表着什么。
那时候我最羡慕阿雅。一到下课铃响，小小的校园便从各个教室里涌出来一群孩子，哗啦啦跟流水一般涌向校门口，阿雅的爸爸长得身材高大，远远就可以看到麦色皮肤的他牵着自行车站在校门口，笑嘻嘻地等着阿雅奔跑过来的那一声“爸爸”，然后用有力的胳膊将阿雅一把抱起放到单车后座，跟其他小朋友挥手拜拜然后远去。
那时候我总是呆呆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心生羡慕转而觉得难受得胃疼的感觉。
2.
对父亲从小便是心生畏惧的。小时候父亲回家常常是在凌晨时候，那时候我们已经熟睡，等到隔日清晨醒来听到卧室里传来鼾声，便知道父亲回来了。父亲总带着一只蓝色的编织布袋子，每回回家来里面都塞满了新买的牙膏、沐浴露、洗发水等，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家里从来不用去集市买这些洗漱用品。高露洁牙膏和飘柔洗发水的味道贯穿了我整个青少年。
知道父亲回家来了，我和兄弟姐妹都要收敛起平日的调皮，母亲常取笑我们说是“猫一回来，老鼠仔就要躲起来”。不敢在家跑来跳去，饭桌上也不敢拿着锅碗瓢盆敲得叮当响玩闹，不敢嘴馋的时候先偷吃饭菜，吃饭要等到父亲入座之后我们才敢一个个端坐到饭桌前，小心翼翼的，筷子夹菜要看准了夹，不能在盘里挑三拣四，不能跟别人碰筷子，不能吃剩下盛在碗里的饭，否则都会被父亲训一回，挨脑门上一个板栗。
饭桌上父亲常常会问我们几兄弟姐妹一些问题，比如“志存高远”是什么意思。最初的时候没人吭声，父亲只好一个个问，答不上来的总是要被念叨几句。为了与父亲相处的时间少些，父亲回家来的日子我总要在碗里盛少些饭，好让自己吃快点然后离开饭桌。十几岁的年纪正在长身体，我的饭量从最初的两碗饭到最后只吃半碗不到的饭，到后来父亲也会斥责，“怎么吃这么少，”我就摆摆手说，“吃了很多菜了。”他不满意地“哼”一声，我便放下碗筷离开饭桌躲到房间里。
父亲爱喝茶，却是不爱洗茶具的，总要喊我们去洗茶杯。有次轮到我被叫去洗茶杯了，我知道茶杯、茶具对于父亲来说是个宝，在他一声声“不要摔破了”的叮嘱下端到井水边，小心翼翼埋着头认真刷洗着，谁知父亲从集市回来路过井水边朝我问了一句“洗干净了没”，我听到声响后一惊，沾满泡沫的手一滑，那只陶瓷茶杯就直直地摔落下来，裂成几片。父亲一见，话音刚落茶杯就被摔破，怒骂了我一句“洗个茶杯都不会，真是没用的东西”！
那时候真是恨不得索性把所有的茶杯摔碎好出个气。母亲闻声过来，问我有没有刮伤手，然后把打碎的茶杯清理干净，柔声地说，“你爸的话别往心里去，去看书吧。”我无心看书，便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看着母亲将茶杯洗净，发呆许久。那时候，父亲于我除了严厉，似乎没有其他的特点。
3.
直到一次清明节扫墓回家，他忽然把我从书房喊出来，微笑着从背后掏出来一手心的红色覆盆子，“嗯，拿去洗干净分给弟弟妹妹吃，”他微笑着，像个小孩，那是印象中父亲最让我觉得亲切的一次，不禁诧异。在接过父亲手中的覆盆子的时候，看到父亲的手心被划出了几道痕，那一定是摘覆盆子的时候被刺扎到的。心里头又泛出来一些怜惜和愧疚的复杂情绪，好似从那时开始，我不再那么畏惧这个我喊了许多年爸爸的人。
但青春期的我还是有着叛逆性子的，那时候我的成绩算不上太好，理科成绩有些糟糕，碰上成绩单需要家长签字的时候总要被父亲数落一番，碰上他心情不好则会被骂一回——成天躲在屋子里到底是在看书还是在干嘛，读书会不会用点脑，不懂要懂得问，不要老是埋头看书做题，那样是读不好书的！
后来学校再要求成绩单签名的时候，我便偷偷模仿父亲的字迹，悄悄把父亲的名字誊写上去然后上交。
高考的时候我考的极其糟糕，填写志愿的时候捧着厚重的志愿书挑来选去，流着泪悔恨自己也感叹命运，茶不思饭不想，终日浑浑噩噩。偶然听见母亲与父亲卧谈，“四儿是努力，可惜不是读书的料，哎。”这一句，像针一般戳痛了我。于是我想把志愿填在离家远的外省，后来是因为母亲一再坚持，担心我的身体太差会受不了外省冬天的寒冷天气，才选择了中山那座城市。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因了父亲常常说我不会念书，不是读书的料这些话心生愤怒，每每想起都会抓起身边的书来发狠地读，为的是有天要拿出点成绩站到父亲面前，让他为曾今的话语道歉。
高中阶段我因《萌芽》杂志报名参加新概念作文，写了几千字的小说托母亲上集市的时候帮我寄信，但音讯全无。母亲后来无意中提到说那次父亲看到了我的信，把信封拆开了，然后看到我写在稿纸上的文章觉得格式不太正确，帮我重新誊写了一次。“你爸常说，家里的孩子就属你最像他，爱看书，也喜欢文学。那天你爸坐在那里写了好久，说文章写得真长。”我的心不由得一颤。往后每每想到父亲伏案为我抄写稿件的场景，我的眼眶都有些湿润，为着这份静默的爱。
4.
后来，父亲在从珠海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母亲听到电话脸色一下子就惨白了，赶到医院的时候见到父亲脸、手、脚都刮伤了，头发发白而凌乱，阳光照在他的脸庞上，他眼神有些迷离，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老了很多，我能与他相处的时间又缩短了许多。
我开始给父亲写信，信寄的慢，加上父亲常在珠海，很久才收到父亲的回信。但母亲说，“你爸收到你的信很开心。”为着这么一句话，我在心里也满足和欣慰许多。慢慢的，我若回家碰上父亲在，便会在饭后喝茶聊天，因了他的影响，我也爱上喝茶，到哪里都会带着一些精装的茶包，甚至父亲在我离家的时候也会提醒我是否带了茶叶。
爱是那些微小细碎的东西，却是因了这些让人一看到的时候觉得心里十分温暖，也渐渐在这些细碎东西里更加懂得爱是什么。
像我父亲这样的男人，写一手漂亮的小楷、嗜读成性、性格暴躁、爱抽烟、不爱干家务活，他在村里备受大家称赞，也得罪过一些人，他说话有时候很狠，但说过便忘，却可能在别人心里留下一些不好的印象。作为一个父亲，他很少陪伴我们，斥责比鼓励多，从不当面夸奖我们，有时也会说些胡话，但我知道，他是爱我们的。
我曾问过母亲，为什么会选择和父亲过一辈子。母亲回答我，“如果没有他，就没有你们。如果没有他，也就没有我们现在的生活。人都是有些脾气和缺点的，但你要感谢你父亲，没有他，你也不能去读书，村里的许多同龄女孩子都去了工厂打工，你父亲为了你们兄弟姐妹几个念书，在外也是辛苦的。他没能常在家陪你们，但你要学会理解他，或者，等到你有了小孩为人父母的时候，你就会很理解了。”
像我父亲这样的男人，我感谢于他给了我生命，也感谢他用了他的方式让我明白了许多东西，即便方式并不是我所喜欢的。总而言之，像我父亲这样的男人，其实也挺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