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难日。亲爱的孩子,请允许我这样定义这一日。
生你的时候,妈妈已三十八,姐姐快十四岁,按说早过了懵懂娇气害怕的年纪。可惜,时间流逝心智成长,却并未增长我半分的勇气,至少,在那一天的那几个时辰,我因极度恐惧而窝囊废。“勇敢”二字,仿佛从我身体里瞬间逃之夭夭,溜之大吉。即使你即将到来的喜悦,也无法冲淡“羊水栓塞”覆盖给我的惊恐情绪。整个人充斥在如临死界的极度惶恐中,像一只祭羊,仿佛下一秒便被摁倒在祭坛上,任刀割斧剁,血肉模糊。“羊水栓塞,羊水栓塞”,这个可怕的医学名词,彻底击垮了我。
2017年8月17日,在躺卧月余,啃干发面馍净米面,不沾一丝油腥,孕吐九个多月后的那天早晨。下体突然湿热一片,液体摊流不止。破水了。宝贝,你终于就要来临这个世界。爸爸准备去公司,接到电话,他喜悦或许担忧,总之声调异于平常,喊道“你赶紧下楼,我拣好东西,把车停在楼梯口迎你。”妈妈揣着你一步一步艰难下楼,每走一步,粘湿的液体便崩漏一些,濡湿衣裤。二楼涂奶奶浇花,她告诉我不要紧张,“破水”也不要紧,还早,来得及。她生了仨孩,自然是过来经验,稍稍稳定了我的情绪。
这次我们选择了第一人民医院,而不是是图便利,在家门口妇幼保健院。这里有全市最好的产科和儿科。安全第一。
二床,试纸测了没,看看。妹妹小心翼翼把那一指长的纸片递出去。颜色不对啊,哪是羊水?三次了,从测试结果看应该没破水。那为什么下面不断流?漏尿,应该是,盆底肌撑不住膀胱,尿液崩漏,临产期常见。剖不剖?40周了,决定没,赶紧做决定,是今晚手术,还是明早,还是观察几天?
“羊水栓塞,羊水栓塞”,要命的这玩意儿。不知哪一天,打哪儿,就知道了这破概念。它致命的可怕,致命的难以逆转性,这死亡的近邻,鬼门关的旗幡,从未离我的思维如此之近。医生已不愿再详细提它。晚间人员紧张,急救力量相对薄弱,不过血液肯定充足……这是她们给我最后的答案。今晚,明早,今晚,明早……我在心里神经质地左右权衡,迟迟下不了决心。挣扎来去,下体不停涌出“水”,不停换铺垫纸,难道晚上就在湿漉漉里躺?好难堪,丢死人。去他娘的“羊水栓塞”,就晚上手术,万分之一的几率,凭什么就给我摊上?未知的致命死,远不如眼前的实际更实际。再说,孩子早出来早放心,谁敢保证她在里面就安稳呢?
一床准备手术,二床等待。隔壁床位的宝妈一脸平静,她也是二胎。她愈发平静衬得我愈发无用。从备皮开始,我已偷偷掉了几次眼泪,“羊水栓塞,羊水栓塞”,这个绝望的词语一次次扒下我努力维持的“体面”。我已经进医生办公室N次,询问N次羊水栓塞的手术概率,以及详细的抢救细则,我要做到心中有数。每问一次,心里的防御屏障仿佛多了一层。就这样很忐忑走进去,稍放心走出来,直到护士严厉呵斥我,过度紧张对手术和胎儿极度不利,才消停下来。插尿管,疼得龇牙咧嘴,尚属其次,那种被扒得精光,袒露私处,没有一丝性别隐私的尴尬,不,耻赧,火辣辣灼烧我的脸。女人真不如一头牲口。
拖着下体芥末般刺辣,冲劲儿十足的疼感,提着长长胶管连接的导尿袋,我彻底被钉在床上,无法更无颜再四处不安地咨询“羊水栓塞”。我想到,万一我怎么着,大宝怎么办,新生的二宝怎么办……脑子混乱,挺尸般躺在白亮的床单上。
一床接手术。单架推进来,两名绿色手术服严裹的医护人员,摊开架上皱巴巴的军绿色棉被,请进一床的女人,她躺进去,旋即花卷样被包裹,蚕蛹般鼓囊囊被推走。上帝保佑,我在心里默默祷告。
二床排到最后一台,今天手术太多,又紧急插了两台,你决定得晚,就最后。Oh,my god!这意味着坚强了半天的坚强,突然清零,伺机重启。哦,哦,哦。已是下午4:50,刚才说了6:00的手术推迟至8:30。
深舒一口气,仿佛被枪指后脑勺冲锋的敢死队,突然又被紧急通知卸甲待命。急促的收缩,突兀的松弛,太折磨人神经。这要命的“突然”,该死的“突然”。被动武装,被动坚强,被动松弛,这让人虚汗淋漓,苍白无力的“被动”。鼓账饱满的气球一旦泄气,皴皱单薄,韧性几无,强撑过的皮囊还堪再撑一次?难说。我的勇气,远不如这胀过的气球。
“咕咚”,她在里面一个翻身,肚皮右边硬邦邦鼓起大包。看,她动了。这月份这状况属常态,早不大惊小怪,早在盘算怎么让她出来。当然,保险地出来。大人,小孩。
5:50,护士匆忙进来。二床,手术提前至6:30,术前准备已完毕,带好婴儿衣物和小包巾,推车马上过来接人。
“啊?”老公,妹妹,我几乎同时“啊”起。
哇,我哭出声。我怕,老公,我害怕,我好害怕。提前临近的“刑期”,突然崩溃的心里防线,首先击垮掉我自己。体面,尊严,去他奶奶的。什么都不要,不管,不顾了。我就是怕,就是忍不住哭,谁规定不行了?也被“蚕蛹”卷裹在推车上,往楼上推,老公手摁棉被在侧,妹妹抱婴儿用品在后,推车把我朝手术专用电梯里搡。她,估计几个小时出来,大夫?小孩一小时,大人两小时。老公手指我,企图借询问手术细则,分散我的注意力。分秒中出电梯,手术室几个醒目的大字,耀眼在上,宛如嚼人的獠牙,一口咬住我皮肉死不松口。我抽出胳膊一把捉住老公的手,老公我怕,我真的好害怕。好像这么“告白”,他一心软就能赦免我接下来的“遭罪”似的。手术门开一扇,医生一前一后,一拉一推,车继续一寸一寸前进,我们的手一厘米一厘米脱离,他微笑着安抚“没事,我在门口,你们一会就出来。”那个“来”字还未听完,他的指端脱出,后面的医生进来,门在身后他“砰”一声关上。我,只能听天由命了。
清凉又烘热的手术室,冷气劲道,灯光热烈,冰与火展开殊死较量。“蚕蛹”解开,我浑身冰凉,连牙齿都在发抖,但眼睛却冒出火。无影灯,白织灯,麻醉师的头灯(感觉有)……晃得我神智不清。我被换置到另一台面上,被解开并搂起上衣,退去裤子,大腹便便的一摊白肉醒目地坦白在众人视线里。侧躺,向右侧躺唦,你不是(生)二胎?男人的声音。是啊,二胎。我没忘记自己几乎赤裸身体。那还不知道该怎么躺?一时不知如何应付这突如其来的男人的目光。不知道啊,我记不得了。我像一个输了理的稚童,服软认错般地老实接受询问。老大多大了?快十四岁。哦,那难怪,这么大了,当然记不得打麻醉的事。告诉你,右躺,膝盖弯曲,放松坚持不乱动,在给你消毒,好,要开始进针,有点疼啊,忍住。他话没落地,我已“啊”出声,麻醉针穿墙而过般刺透我的脊骨,钝感的疼,袭来。酸,胀,从脊梁骨里面涌现一股冷流,向上下两段扩散。医生,给我背个止疼棒吧。此刻我已不再计较这是个男人。要止疼棒?好,上止疼棒,以前上过唦?是的,谢谢你。我这么说似乎在讨好,以期求得手下留情。我已被惊怕地稀里糊涂,什么感情色彩的话都能脱口而出,只要有利于被“温柔对待”。
模糊记得麻醉后又被挪换一次,也就是被“血刃”的终点站——手术台。绿手术服,蓝口罩,头发全塞进帽子里,只露出一双双黑炯炯眼睛的医生护士围拢过来,他们的武装齐备加剧我的紧迫感。如同临战在即。“喀喀嚓嚓”,我听到手术器具冰凉的磕碰,嗅到碘伏消毒液刺鼻的味道,医生护士并未停止闲散的聊天话题,我还在分辩形式走势的恍惚中,手脚已被分别捆绑,固定在台面四角。一张遗留消毒液味道的床单裹上身,又一张,肚皮部位留空,床单分别于肚皮上下两端盖住我的躯干,紧接着一个遮当视线的架子撑起来,脖子以下的身体我已不可视。氧气面罩覆来,蘸满消毒液的棉条游走在肚皮上,蛇般冰凉贴肤而行。瞄准肚皮,无影灯被调整得更准确,仿佛命中率百发百中的炮口。
有人摸动手术刀具。尖锐物针扎在我肚皮上,胎儿隆起肚皮,她动了一下。他们持续扎肚皮,胎儿持续动,我不敢动,一动不动。有感觉吗?扎了一会儿,终于有人问。疼,我赶紧“如实招供”,深怕慢一秒即被用刑。啊,还疼,刚才扎你半天不见吭声,这会儿还疼。我邃然明白:这是试探麻醉效果,就要划开肚皮了。不行,我还有疼感,你们再等会,麻醉药还没发挥作用。四肢捆住,我用肚皮笨拙地弹跳抗议。他们加大了刺痛的力度,揪,掐,扯,扎,各种手段统统用上,甚至几人同时发力,疼点散布于肚皮各处。疼,我真的感觉到疼,再给我加点麻药,医生,头胎麻醉后我一点感觉都没有,连医生划开肚皮都无一点知觉。啊,他们止住试探性的“虐待”。第一次完全无感?是。那怎么办?他们眼眼相觑。那不行给你全麻。全麻?对,全麻,但是你想好,全麻对孩子有影响,孩子出来直接送ICU。啊,ICU?不行,送ICU肯定不行。那……?我还是不全麻,只求你们再加点麻醉药量。那不行,这都有严格要求的,多了会致命。
主刀医生发话了,时间差不多了,不能再等,不然手术时间不够用。她的意思麻药散了还在手术中,人更遭罪。她又掐一下,你再感觉下,到底是疼还是仅有知觉,有知觉是正常的,疼应该不太可能哦,都半小时了,麻药早起了作用。我没有立即作出回答,而是脑子里使劲调动各感官,分析那感觉到底是疼还是仅有知觉?你不要想了又想,凭第一直觉回答。有感觉,知道你们在扎我揪我,但是好像不疼。不疼,是吧。好。我隐约听她暗示性发了个开始的指令。这边麻醉师跟我耐心细致地询问讲解:麻药会有抗药性,第二次就没有第一次敏感,再说,我们不主张剂量偏大,尽量用量保守,这对你和胎儿都有好处。我嗯嗯啊啊与其对答。
肚皮上的几张嘴倏然缄默,肚皮显现火辣辣尖利划线的灼疼。一个温和的声音:只是用笔在划线,还没开始手术啊,你别紧张。其实我明白她这是障眼法,我的肚皮已经被划开,现在甚至已经划第二第三刀,清晰的知觉,轻微针刺的疼感,一刀一下我都在数。当表皮脂肪层被划开,他们拿手往两边掰,以露出肌肉层……,又是一刀两刀三刀,好,这里吸一下,纱布蘸蘸,好……他们的手又往两边用力,分开肌肉层后,这是打开子宫,往开了掰。嗯。呀,羊水不太好,看,是吧,嗯,有点绿。几个人交换意见。现在拿孩子,下面也要打开,有点疼,你忍着点,很快。下体一片痉挛,有什么在撬开它,像冬天里捅开堵住的蜂窝煤眼,腿根有神精性反射,绷得紧实,疼。一摊湿热快速涌出。同时,肚子那里,四双八只手在掰,开蚌壳似的掰启剖开的宫壁,手很重。
小时候,村里屠户这样狠心对待那些剖膛开腹的年猪,猪排爆裂脆响,肠子内脏全扒拉出来,猪先放完血,再怎么扒拉也不会血肉模糊……无数的力道在下面由腰两侧往中间按压着挤着,无数双手继续从上面掰开肚皮和子宫。一双手直捣宫腔,伸进去掏麻雀般用力往外拽,“哇啊……哇啊……”,医生喊道,孩子出来了。我的腰“嘣”一声落下,紧贴手术台,彻底松下一口气,我敞开的上衣已汗湿。他们剪断脐带,孩子被抱往一边,做口鼻耳基本清理。这边,有手继续在宫腔里抠着扯着蘸着什么。那里血污一片吧,羊水,胎膏皮脂,婴儿粪便,最重要是胎盘。他们边清理边等待边尝试,大概十来分钟的样子。
这十来分钟,是我最害怕的十分钟,一般来说,羊水栓塞就是这节骨眼上来的。我躺在台子上,各种暗示催眠自己,静下来,不恐慌,屏息凝神,无论如何不波澜自己情绪,以免身体出现不良反应,降低诱发羊水栓塞的几率。
好,开始缝合。他们下了第一针,打结,第二针,再打结,第三针,打结,第四针……子宫被缝合。我们从里往外一层一层缝合,不要紧张,已经没什么事了,孩子也挺好。是个什么?女孩,是女孩儿。松一口气,果然是女孩儿,难怪B超老说看不见,遮住了。女孩好,这样压力就小,也不用有做老婆子的压力和烦恼。几分钟后,抱孩子的护士走到左肩旁来,来看看你的孩子,多漂亮一姑娘,来,亲亲妈妈。我挑眼看一下,护士把孩子往我脸上埃,孩子还没洗澡,胎液黏湿贴在头发和脸上,很脏的样子,我像怕一个小怪物似的缩缩左肩,怕挨着,下意识地躲。又努力做得隐秘,避免被护士一眼洞穿,从心里鄙夷。呀,我在心里嘟哝一声,冒出一句仅自己能听见的话,孩子便被迅速抱离,送了出去。
开始逢第三层时,医生护士们又重启聊天模式,谈昨天哪台手术哪位病人表现,术后反应,谈下一场什么时间……我心惊肉跳地数着针脚,太清晰,太清醒,他们进针拉线我都一清二楚,镜面般的感觉,仿佛灵魂第三只眼在空中凝视。而第一胎在妇幼保健院,从开始到缝完最后一针,全程无痛无感。医生拍拍肚说,好了,手术结束,才惊觉,哦,一切ok。而现在我正躺在这里,等待同样一句“好了,手术结束。”
当缝到最表层时,我清晰听到剪切皮肉,如裁缝剪裁一溜布边的声音。他们剪掉一胎剖腹产的疤痕。然后,重复的一针一打结,密密缝合的针脚走势。终于,找我要卫生棉,开始垫,开始穿裤腿,开始扣上衣,开始擦肚皮上的血,开始粘胶布。终于等到那句“好,手术结束,我们送你出去。”x师傅,送产妇。好,那边接手术的二位应声而入。
我再次被挪移至推车上,再次被脏皱的绿棉被裹起,再次像蚕蛹般被送出去。我用麻木的手指甲轻轻掐手心。感谢上帝,我还活着,该死的羊水栓塞,这辈子休想再来骇人。“咣当”手术室门打开,家属呢?接产妇。在这儿,老公应声而来。进电梯,老公笑得怒放,嘿嘿,瞟两眼虚脱的我傻笑。孩子呢?孩子在房间,她小姨看着,孩子很好,好漂亮一个姑娘,到处饱满,6斤4两。我闭上眼睛,两行泪长长滑落。当再被挪回床上时,我什么都不愿再想,闭上眼,只等无边无际的困意来袭,好好睡一觉,无惊无扰地睡一觉。护士交待:六袋盐,沿伤口左右均衡,各压三袋,止血,促进子宫恶露排出,明早再取。小姨正看着你,你熟睡在婴儿车里,你的爸爸开始压盐袋……
亲爱的宝贝,今早睁眼看你第一下,我亲了你一口,你翘着苹果般鼓乎乎的脸蛋儿还在甜睡。妈妈轻轻在你耳边说了句:生日快乐,漂亮宝贝。
去年今日,妈妈见你第一眼,也曾悄悄说过一句话。你想听吗?好啦,趁你小,还不会记仇,让我告诉你,那句是:哎呀,怎么这么丑啊,快给我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