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里的笑，那载不动的乡愁
母亲与我翻阅她往年的照片，有三张被岁月染得泛黄的老照片，由于机缘巧合被拍摄下来并留存至今。照片都有母亲的笑，却又让我觉得那笑各自意味不同，如维纳斯那谜一般的微笑，让我不可捉摸。便央母亲讲。母亲沉吟不语，良久，用手绢擦拭了一下饱经沧桑的眼角，老树皮似的手颤巍巍地抚摸三张照片，嗓音略带沙哑低沉缓慢地讲诉这三张老照片中的笑蕴含着的故事。随着母亲地慢慢揭开岁月的面纱，我穿越时空，重回到往年当时立体的场景，又看到那一幅幅鲜活的面容。照片里的故事揭开了过往的尘卦，带着无奈的苦楚，人物的悲欢离合撩拨着那载不动的乡愁。
第一幅照片 当我姥爷去世时，我母亲的笑
人在悲伤和紧张的时候，并不一定都会落泪，甚至有的会笑。那些动辄说人家没有哭就不够悲伤的人，也许还是太天真，阅历太少。
母亲的父亲病危！我在医院惊悉父亲的病情！我惶惶地走在上海火车站的大街上。扩音喇叭高分贝地呼喊着：“广大的知识青年到广阔天地去，会大有作为的！……”街头的墙上贴满了“不要在城市吃闲饭”的大红标语。
我左也难右也难,前也难后也难,说也难不说也难。这真是天陷下来一样,顿时让我这样一个小女子的吓得六神无主。小妹妹还小,不懂事,身体又弱,禁不得事.妈妈身体又很不好,不敢与她老人家说,我偷偷地抹泪哭泣.这哭声由抽泣逐渐地变成了呜呜的悲声。可凡可家里，又勉强脸上盛上点笑容…昏昏灯火,静静的暗夜,窗外的月隐云层,凄冷的月光在无声无息地流落。
但我还不能让我的妈妈知道啊！ 可我十七八岁，我就镇定地装上烟，笑着去找邻居的大人帮忙一起去邮电局帮我给远在百里外插队的三位哥哥们分别拍了电报。
回来装笑对我的小妹说：“小妹，不要挂心，没事的，有姐在！”平静交待母亲带邻居与小妹速到医院去！背转身，我含着泪花到医院看父亲。我对父亲的往事缩成一粒沙子，陷在我的眼睛里面，逼迫我不停地流泪。明明就在眼前却看不到，明明已随时间走得很远，但疼痛感却异常清晰犹如切肤。
现在，伴随着一声“唰”，我骑着自行车突然加速，不顾一切的从车道飞驰而过，只听着轮胎发出一阵尖锐的摩擦声，车子摇晃的冲上公路向医院奔驰。我进去时父亲身上的注射器与氧气管子已被医生拔掉。父亲已到了弥留之际，奄奄一息。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看，眼角流出一股清泪。
我悲咽呼喊着父亲，紧握父亲的手，父亲的手突然松开，颓然地垂下！我的双唇紧闭，转身离开，挪到窗口，“我要撑起这个家！”我抹去泪水，狠狠地一拍窗台！
母亲带着小妹与亲邻到医院，看到父亲离世，母亲伤心欲绝，小妹蹦着高地哭，我没有表现出惊讶和伤心，我决定整理好情绪，控制好表情，坚强地面对！强自镇定地向前来帮忙的人敬烟。搂住小妹，劝说母亲。我有条不紊地安排其他事项——把带来的父亲的衣服让邻居给父亲换好，提醒邻居大叔不要忘记安排宴席感谢出过力的人。或许是因为我经历着父亲的早逝，目睹母亲的懦弱和哥哥的不在，而培养起了决策者的自觉。一个家里，不可能人人恣意放纵情绪，总得有个担事的人吧。
我有时挤出来一点笑意，让亲邻把父亲拉回家，布置灵堂。可当客人全都散去，只剩下我自己的的时候，号啕大哭。真实的内心只能袒露给自己人，而在人前总要礼数周到，做好场面上的事，对别人的善意一一回应。这也是德善！我经历过了，认识到这一点，是我成长中的重要一步。
我正想着，隔壁的留声机唱一首歌：记得当时年纪小， 你爱谈天我爱笑，风在树梢鸟儿在叫，不知 怎么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
我不知什么时候醒来，插队最近的大哥回来了！我不用再对别人笑！我变得沉默。沉默是最深的悲哀。此后很久，父亲您赠给我永久的沉默！
第二幅照片 母亲的小妹被送人时，母亲与她的小妹离别时的笑
幸福是惊人的相似，不幸却有各自的不幸！我父亲去世后的三个月，正在我忙于在农场劳动时，却惊悉我的三妹，我的小妹被送人了！我失魂落魄地往家奔！我心中知道这其中的原因。我父亲去世后，家境顿时陷入困顿。父亲的久病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家里原有的值钱的东西也变卖典质一空。遭受到很多白眼和闭门羹，东挪西借又欠了不少外债。弄的亲戚邻居，千怕万怕就怕我们上门。我想小妹可能在我家，我们无力来养她了！只有无奈送给家境好点的人家，免得她受罪！我的脸上又挂满泪滴。哎！困难家庭怎么了那么难，难死个人。
这时我抬眼看，夏景却那么明丽柔媚。夏花夭夭，灼灼其华。一抹粲然，一朵彼岸花开。 窗外湛蓝的天空迤逦着几朵白云，仿若扬帆起航的扁舟一叶，在平滑如镜无痕的湖面划开道道涟漪。仲夏的明媚在杨柳依依的枝头喧闹……我恼怒地看看上天，恨恨地骂，上天呀，你就这么残酷无情地嘲弄人！！！
我到家时，我小妹已经被领着到的了车站。我急急忙忙地奔向车站。我看到了我的小妹！心中，涌上了浪潮。
那年的夏天，将小妹的背影送别，心中有不尽的无奈与孤寂。心中千般不舍，于是再三转身回头，但早已不见小妹，正当伤感再次涌上心头时，我却在不经意间，发现小妹一个美丽的背影。
这时她回首看着我在笑，敛去了眼角的硬硬被压制的泪水和与家人生生分离的无奈的苦楚。稚嫩的脸有点苍白，嘴角使劲地向上翘，弯成了一个弧度。我怕小妹看见我挂满泪珠，就转头看车站前的花，花颤动着摇曳着花珠，花珠摇摇欲坠。我再看时，小妹再也看不见了，十几年不闻她的消息。
她硬挤出的的笑意在她脸上书写着世间最美的宽容理解善良的芳华，那漆黑如墨的大眼忽闪忽闪，含笑含俏更含暖。那笑容好像有着无穷的凄美，虽生得不是最美，没有比这最是惨痛：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我们一家人也笑，凄苦地笑着送别了小妹后，母亲发疯似地劳作，一刻也不让自己停歇。我们一家人也都是如被死命抽着的陀螺，时时不能让自己停下来，谁也不说一句话。是了，就是这样的笑，萦系在心头，无法抹去。就是这样的笑，给予了我温暖，却锥心的痛！！！她像是一只飞鸟，天空没留下她的痕迹，但她真的飞过。我也对着小妹笑…哭…笑
忽的，想到一句话：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可我是人，不是佛也不是神。
被送人的美丽懂事的小妹，你是怎样才能做到离别时的微笑？我又怎能做到也无风雨也无晴！原来，离别并不是一件悲伤的事情，却是最惨美的最锥心的痛！！！那淡淡的一莞尔，那嵌着梨涡的微笑，那宛若霓虹般的粲然，已成为我心中最美的最揪心的印象。
窗外依旧天蓝柳绿，美艳的花儿灼灼地炫耀着美丽。 一切感知都被放大了，时间的秒针在嗒嗒地跳跃，有些像跳舞，醉醺醺的舞步。我哭醉在小妹的的被送人的惨别上……
现又浮现出她那时的模样，恍惚间，我望见一朵花在夏日的光辉中映得分外明艳，它舒展着紫红的花瓣，撷着时光的雨滴开在心间，开在时光的交错点…… 暖心、却更扎心。时光的薄雾中，我又看到了那朵小妹微笑的花，闪着露珠在晨光中微笑，温暖如初。小妹从此后很久很久杳无音讯……
第三幅照片 母亲站在自己种的花前，画画时的笑
自己种花，左手是情，右手是爱。送人鲜花，甜醉别人的梦。站在自己种的花前画画，母亲的笑成了花丛中最美丽的花……
现在，你们都不在我身边。我便感到有些冷清落寞。就在院子前后的荒地上开荒种满了花。我很怕春离去，春离开时，我就感到它就制造出纷纷扬扬的离愁别绪，伤春的泪痕。感到每一瓣落花凋零，都在林黛玉 葬花词中找到了归宿。我于是种四季花，每一季节都有鲜花姹紫嫣红开遍！
我种花养花，生活就充实多了，邻居都来赏花，我这里就几乎成了小公园了！我看着乡邻赏花很高兴。花也开得茂盛，我就剪一些鲜花送给他们去插花，看着他们高兴地笑，我也笑，心里甜！
现在，你看我戴着眼镜，整日阳光灿烂风清月朗，现在除了专心绘画时闭嘴不笑外，平日里开口即乐不开口也乐，你还对我说过：“我拿起电话听筒，听出你一出声就带着笑意。”我若是有不开心的事，咯咯一笑就荡然无影了，我现在变成一个活生生的快乐人。
我看着自己种的花，我画画时，我似乎都把世上所有的污浊与丑陋从自己眼睛里剔除出去了，我看见的只是纯美与欢乐，真诚与温馨。所以，我画的山鬼也娇嗔、贵妃少霸气、昭君无怨恨，就连那个蹙眉使性儿的林黛玉 ，静静地守着芙蓉花读书，一派清爽怡人的好心情。
我站在自己种的花前画画，也慢慢感到我融进花中……赏我种的花的乡邻总夸我：“我快变成花丛中的一朵会笑的花。你看，这幅照片就是拍的在花前画画时的笑！”
三幅照片在母亲手中翻转、叠加、交错，穿过岁月的烟尘，铺展着生活烙印的图画，照片的里人诉说着过往的故事，如梦如幻，蒙太奇似的生活情景剧，撩拨着我心里的那份乡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