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二十几岁的最后一天,我想聊聊过去。
很小很小的时候——大概七八岁——我那时书读得乱七八糟,从来没有自己买过书,姐姐看什么,我就看什么。所以我的阅读层次总是比自身年龄提前四五年。有次看到一篇文章,说是一个家境非常非常清贫的女人,当有客人来访时,她能够用仅有的菜,做出看上去不错的佳肴。她用碎布做拖鞋,用手工串珠做门帘,自己拿废弃的梯子和桌板钉起一个书架,上面放着虽然旧但干净的书。还放着牛奶瓶,洗刷净了盛清水,插着一把小野花。
再大点看三毛,她有本小书《我的宝贝》,写她在撒哈沙漠居住的那段时间里,从各处捡来的破烂,被她洗洗刷刷一番改造后成为独一无二的艺术品:轮胎做的沙发,动物头盖骨,石头雕像……
再往后有次看综艺,跳舞的女孩子身着华服曼妙无双,但用来起舞的双脚赤裸,伤痕累累。评委是金星,没给选手过。她说,舞蹈是什么,是集大美于一身者,你跳得很棒,肯定吃过许多苦,所以你展示双脚。但在一个传达美的舞台上,你这种刻意卖弄惨痛的姿态,不够美。
后来我长成大人了,跟这个世界别别扭扭的相处着。在我所有别扭的姿态中,过于强烈的自尊心几乎成为一种病态。我甚至不能够允许自己在别人面前掉泪,认为是种羞耻。莫名其妙的清高,坚持不以惨痛经历示人博取安慰是维持体面的底线。
我并不是说这种态度好,或者不好,只是时至今日,在漫长的挣扎与博弈中,我已对它全盘接受。接受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接受自身性格里这种顽固的特质。
像少年时读诗,别人爱海子的深情与顾城的浪漫,而我喜欢穆旦。因为他说:
……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十几岁时许下的宏愿,渐渐都忘了,只有一个还在坚持:我希望自己,无论在何种境地下,都可以用心对待身为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丑陋的,脆弱的,值得一哭的,自己知道就好。天亮了出门去,只需要穿上漂亮的裙子,淡然微笑。
这是二十几岁的最后一天,我想聊聊当下。
上世纪三十年代,胡兰成追求张爱玲,写信说,想要和喜欢的人发生一切可以发生的关系。十几二十岁的我,深以为然。但翻越一番世事后,心态平和许多。有很喜欢很喜欢的人,做朋友的朋友就好。江湖深远,不宜谈心,夏夜里就着凉风一堆人一起咋咋呼呼的撸个串,散场了挥挥手,头也不回的走。木心说,有些人就像远山,你看到它远远的在那里,不必去爬,在那就好。
人生多少事,只能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也曾错过一个爱过的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一段感情走到末路,一定有两个人的原因,没有对错。爱的时候真的爱过,到分开的时候也只能分开。也正是那些错过和遗憾,成就了今天的你,今天的我。我不愿跟任何人详细讲述我们的故事,不愿将我们曾拥有过的甜蜜与幸福,龃龉与争吵摊开来,让别人像阅读理解一样去分析谁对谁错。虽然我们分开了,但那些曾有过的真实的幸福,是踏踏实实进驻过你我的生命。那些海水与朝霞,那些大雪与月色,那些满地落花和达达的马蹄声,不是假的。
这是二十几岁的最后一天,我想聊聊以后。
二十来岁时,每一个生日,我许同样的愿望:希望成为更好的自己。而现在,我渐渐懂得,最重要的不是一天比一天好,而是,要始终保持内心深处的自省,对生活的敏感,对小而琐碎的美的感知。要去沉浸,去感受,去拥抱——那些细细碎碎的水一样流动的日常。
做一个生活在生活中的人。
这是二十几岁的最后一天。我发现自己终于长成坦坦荡荡的样子。没有什么称呼可以取悦我,例如少女心。也没有什么称呼可以激怒我,例如中年妇女。我裹挟着所有的过去成为今天的我,可以浩如烟海,也可以空无一物。千山万水,大江东去,我还在路上,不忧,亦不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