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是故乡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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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写作【永·恒】+【不一样】之美梦

四月春来,气温回暖,江面厚厚的冰层开始松动,冰层下的江水也活跃起来,推动着晶莹的冰层缓缓移动,水和冰不断撞击,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宣告着乌苏里江一年一度的开江仪式。半江春水半江冰的情景,佟清芬从小看到大,不觉得稀奇。遇见顾继文,她才知道乌苏里江的开江美景不是所有人都有幸看到的。佟清芬闲聊式的描述让自幼在南方长大的顾继文着迷,他说他想去看看,佟清芬说将来一定带他回故乡。

佟清芬兴奋地拉着顾继文,走在乌苏里江边,她心里的喜悦要溢出胸腔,她的目光望向身边的人,贪恋而满足,她温柔地轻挽他的手臂,想侧身靠近,她渴望男人身体的温暖。多久了,像一场迷幻绮丽的梦,如今,她终于美梦成真。佟清芬幸福得想笑。

一声枪响,石破天惊,身边的顾继文消失了,佟清芬茫然地站着,她看见江面松动的冰层重新凝固,天地间被冰雪覆盖,白茫茫的雪地上暗红色的血迹逶迤前行。佟清芬在惊恐中挣扎,她喊着顾继文,从迷梦中惊醒,她望向窗外的明亮天光,再也难以入睡。

简单的行装收拾妥当,安静地放在床边,预示着即将启程。应组织要求,佟清芬正在补眠休整,养精蓄锐。她为自己大白天的沉睡感到惊讶,她很少做梦,向来浅眠。她浅眠的习惯跟顾继文有关,为了让顾继文睡个踏实觉,她总是说,睡吧,她来警戒。顾继文相信她,随便什么地方,不管多短的时间,只要一靠,都能睡一觉。想起顾继文,佟清芬心里一阵疼,她下意识地抚摸着胸口,泪意涌上眼眶。难道顾继文知道她要回去,故来给她托梦,佟清芬藏在心底最深的疼痛在今天觉醒。四年了,一江之隔的异国他乡,佟清芬无数次告诉自己,不要想,不要哭,只要还有一口气,只要能活着回去,她甘愿忍受一切苦痛。

野外拉练、攻防战术、实弹射击、雪地生存,训练起来的佟清芬心硬如铁,流的血和汗成为包裹起她心上疼痛的盔甲,一层又一层,她只是为了让自己足够强大,她知道她不止是她自己。大家说佟清芬不像个女人,像个二愣子,训练起来,六亲不认,自己的命都不放在眼里。低空开伞训练,被称为死亡训练,开伞早了,达不到低空开伞的目的。开伞晚了,坠落的速度很快,即使没有直接摔倒地面,也会因为冲击力过大让伞降人员受伤。训练过程中,出现伤亡是常有的事,就算示范跳伞的教官也不能幸免。可低空开伞能最大限度地实现伞降的隐蔽性和突然性,伞兵从高空飞行的运输机上跃出,自由落地到目的地,可随时随地执行任务。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佟清芬不知道自己将来会以怎样的方式回乡,也许是伞降,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就不能放弃。跳伞着陆的巨大冲击,让她险些丧命,可她终究还是成功了,她又多了一分返回故乡的胜算。可惜啊,顾继文再也回不去了,她也没有机会带他去看半江春水半江冰的春日美景了。佟清芬将眼泪咽下,她能感受到顾继文就陪在她的身边,给她无穷的勇气和坚定的斗志——回去,复仇。

晚饭时间到了,佟清芬发现他们之前吃的定量面包增加了,一直喝的红菜汤也变成了土豆烧牛肉,男同志甚至能领到限量供应的香烟。这是为即将奔赴战场的人特意准备的伙食标准。佟清芬脱下训练服,换上家常衣服。吃完这顿饭,他们一行六人会趁着夜色出发,他们将冲向魂牵梦绕的故乡执行任务。

入夜,汽轮横穿乌苏里江,船首破开江面,漾出层叠的浪,白浪翻卷,像一把劈开暗沉江面的利剑。夜空之上,月轮高悬,散发着清冷的光。佟清芬想起四年前也是这样明月皎洁的夜晚,寡不敌众的她和战友们且战且退,不得不越过国境线,进入苏联。负伤严重的顾继文永远留在了异国的土地上,佟清芬把顾继文弥留之际对故乡亲人的眷恋和对敌人的愤恨一并担了起来。在这个清冷的月夜,顾继文临终的话越发清晰地回荡在她的耳边:

“清芬啊,我想女儿了,可惜我连张照片都没留下,她长大了会忘记我吧?我不是个好爸爸。”

佟清芬望着江对岸出神,任由眼泪迎着微凉的风落下。有手掌落在她的肩头,是老范,曾经与顾继文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他看向佟清芬目光望着的方向,喑哑的嗓音充满感慨:

“我们终于回来了!还是家好啊,一样的月亮看着都不一样。下船后,大家伙儿就各奔东西了,清芬你要保重,要不然,我愧对老顾。”

佟清芬知道老范话里的意思,她只是淡淡一笑,冷静地说:

“继文最盼望的是胜利,我活着是为了实现他的心愿。”

汽轮贴了岸,船身漾起的水纹与江流融为一体,佟清芬与大家一一握手,道着保重的话,身影融入夜色里。

旭日东升,日光照亮了林城的城门,佟清芬身穿藏蓝棉布旗袍,手提一个简易柳条编箱,站在准备进城的人群里。城门口的伪警察强制人群排成一列,逐一查看每个人的“良民证”,携带行李的人,会到一边打开行李,任由伪警察粗暴地搜检。佟清芬打开柳条箱的当口,顺带用目光扫视了一圈四周,人群中还有便衣,他们不动声色地躲在人群中察言观色,看是否有人被这个检查唬得六神无主,看到神色异常的人,他们会暗示伪警察更严厉的地盘问。佟清芬不露声色地翻着自己的箱子,让伪警察看个仔细,翻查完,她盖好箱子,弯腰点头,说着感谢的话,退到离伪警察十步开外,才直起身离开。

林城比四年前破败了,整座城暗淡、压抑,中心街区人来人往,却死气沉沉,每个人生怕多说一句话就招来杀身之祸,人们用低沉简洁的话,交流着彼此需要的信息,转身匆匆离开。街上时不时会有关东军经过,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到城北郊的狼山要塞去,此处要塞是日本关东军重要的军事基地。

佟清芬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她已经五六年不曾回过家,不知道家人是否还住在原来的地方。若找不到,她只能另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在城里找个临时落脚处。转过一条小路,家门还在,佟清芬心里一阵窃喜,不由加快了脚步。到了门口,她忐忑地站着,伸着头朝里张望,屋里传来吵嚷声。屋门口有两个五六岁的孩子,一男一女,正在玩石子,对大人的吵闹声置若罔闻。

“佟清茂,你装什么清高,什么日本人让教的课你不上,有种你把嘴缝上,不吃不喝。家里断炊了你知不知道?你活一把年纪了,饿死不可惜,别忘了家里还有俩小的呢,他们饿死了,我看你怎么交代。既然你要靠自己的骨气活着,我也没必要跟你商量,我去找你的学生马婷了,她说帮我找份工,我不管他中国人日本人,我只知道在这个糟乱的世道,得先活下去。”

“不知廉耻,我学生里没有低三下四服侍日本人的人,你不准再去找她。我现在就出去找工作,我还不信了,这么大的林城我找不上一份工作。”

“哼……你也不瞅瞅这林城谁还敢用你,专跟日本人作对,谁用你谁倒霉。”

“你找谁?”

带着童稚气的问话声,打断了屋里两人的争吵,佟清芬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佟清茂从屋里出来,身后跟着妻子李琴,他望着佟清芬怔愣了两秒,哆嗦着声音问:

“你是……小芬?”

“哎。哥,我回来了。”

兄妹俩抱头痛哭,佟清芬先缓过来,擦擦眼睛,看向李琴,喊一声嫂子。李琴对她冷冷的,说出的话一点不客气。

“五六年不见面,想来佟大小姐在外面混得风生水起,如今哥嫂一家过得窘迫,没米下锅,你是接济咱们来了?”

佟清芬被嫂子呛得哑口无言。哥哥赶紧插话缓和,他说这个世道,只要人活着就很好,爹娘泉下有知不知道怎么高兴呢。李琴仿佛故意让佟清芬难堪,问佟清茂中午吃什么,家人团聚了,总不能饿肚子,给点钱她好上街买米,佟清茂颓丧叹气,不发一言。佟清芬赶紧从身上夹袍的内里,掏出几张纸币,塞进嫂嫂手里,让她先用着。李琴也不推辞,接过钱转身出了门。

“你别怪你嫂子不讲情面,这些年她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们能吃饱,受了不少苦。你看俩孩子养得多好。她呀,还气你当年不懂事,刀子嘴豆腐心,她心里也记挂着你呢。”

佟清茂喊门口的两个孩子进来,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两个小人,佟清芬双臂一伸,一边一个搂进怀里,刚收回的眼泪又开始往外冒。佟清茂刻意把女孩拉过来,想说什么,佟清芬立马接口:

“我是姑姑,你叫什么名字?”

“妞妞。”

“真可爱,爸爸妈妈一定很喜欢你。”

“嗯,妈妈每天晚上搂着我睡觉,说我是她捡来的宝贝,可爸爸说小孩都是妈妈生的。姑姑,你说他俩谁说的对?”

佟清芬笑笑没回答,只是抚摸着她的头说真聪明。佟清茂让两个孩子出去玩,问妹妹这是何苦,明知道妞妞就是她的女儿,为何不相认。佟清芬说看到妞妞平安就很知足,她的亲生父母对不起她,说出来不过让孩子徒增烦恼。孩子既然已经认哥嫂当爸妈,就这样快快乐乐地长大也挺好。佟清茂问妹妹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他,若在外面受了委屈,回来家就说出来。家里虽然清苦,可爹娘自小教育兄妹俩相亲相爱,相互扶持的家训不敢忘。佟清芬说没有受委屈,现在回到家,见到了哥嫂和孩子们都平安,比什么都开心。

李琴从街上回来,烧火做饭,佟清芬赶紧过去帮忙,借机跟嫂子搭话。她问李琴马婷现在做什么呢,她的印象里马婷还是个黄毛丫头。李琴看小姑子一眼,说她怎么还犯偷听别人说话的毛病。佟清芬面色平和地说刚才在门口不敢进门,不小心听到她跟哥哥吵嚷。如今家里境况不好,她刚回来也不能吃白饭,也得找工作。听嫂子话,马婷似乎认识日本人,想来找工作容易,她想问问能不能也帮她找一找。李琴语气缓和了些,说马婷在狼山要塞的外面开了个小饭馆,说白了就是伺候日本人。佟清茂又不让给日本人干活,可现在这林城,日本人说了算。自己饭都吃不上了,还挺脊梁骨,还骂人家马婷,起码人家能吃饱饭。

佟清芬明白哥哥是放不下父母的仇。当年日本关东军来到林城,在城北郊的狼山修军事要塞,征调数万劳工,他们强迫林城家家户户出壮丁。为了赶工期,日本人无所不用其极地压榨被征调的劳工,佟清芬的父亲就在被征调的劳工里,经常是三四个月不让回家,回来家一次,身上带着伤痕。后来,父亲不再回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母亲气不过,跑到修筑要塞的工地打听消息,与门口守卫的军警起了冲突,军警不分青红皂白,把母亲打了十来军棍。回来家后,身体孱弱的母亲忧愤交加,卧床不起,煎熬半年光景也撒手人寰。那时候佟清茂刚娶亲,在一所中学教书。佟清芬正在上学,本来和美的一家人瞬间支离破碎,怎能不恨,可兄妹俩也只能咬碎牙把恨往肚里吞。没有人能刚过日本人。放眼整个林城,谁家不是如此。佟清茂虽恨,毕竟有家有工作,没有那么极端。可年轻气盛的佟清芬不一样,她渴望报仇。随着九一八事变后,东北抗日救亡运动的兴起,国仇家恨,像炽热的火焰灼烧着佟清芬的心,她毅然决然离开家乡,到更大的城市,寻找报仇雪恨的机会。

佟清芬一去五六年没有音信,一天夜里突然回家,怀里抱着满月大的孩子,她跟哥嫂说她没法养这个孩子,让哥嫂帮忙代养。哥嫂问她孩子父亲是谁,她不说话,只说哥嫂不要多问,若还把她当亲人,就帮她这个忙。她说让孩子喊哥嫂爸妈,将来就是他们的亲闺女。嫂嫂气得指着她骂没出息,在外面被男人骗,回来还得让家人帮忙收拾烂摊子。佟清芬什么也没说,把孩子安置好后的一天夜里,她朝哥嫂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跟哥嫂说就当没有她这个妹妹,转身离去。

想起前尘旧事,姑嫂俩不说话。佟清芬忽然把头枕在嫂嫂肩头,红着眼圈说这些年辛苦她了。李琴彻底软了下来,埋怨佟清芬,这么些年不见,就会拿捏她。一家人说什么见外的话,这年头还能活着见面就是福气了。佟清芬让嫂嫂带她去见马婷,李琴说她说那些话是试探佟清茂的,她只是有想法,还没去。她怕真去了,佟清茂气死。佟清芬说哥哥是迂腐,也就剩一腔心高气傲的志气了,她是赞同嫂嫂的。她凑近李琴耳边悄悄说她们现在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互相打掩护。她们偷偷去找马婷,别让佟清茂知道。李琴贼嘻嘻地笑,让佟清芬等她消息。

晚上,李琴跟佟清茂说她带佟清芬去以前熟识的亲朋好友家看看。姑嫂俩转身就敲开了马婷家的门,马婷家跟佟清茂家只隔一条胡同。看到李琴,马婷怔了一下,再看她身后的佟清芬,马婷立马笑靥如花,让姑嫂俩进门。佟清芬在昏黄的电灯下打量马婷,脱去少年稚气的她,如今女人气十足。她烫着卷发,丝绸的睡袍随着她姿态的起伏,摇曳生姿,她显然知道男人的喜好,举手投足间带着取悦的轻佻。佟清芬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错觉,她能感觉到马婷的轻浮气里刻意为之的倔强。尤其是她面对李琴的时候,又是胆怯的,尽管马婷表面上看起来高不可攀,但佟清芬看到她给李琴端茶的时候,姿态和神情是小心而恭敬的。察觉到马婷也在看自己,佟清芬朝她一笑,马婷装作若无其事,翘起二郎腿,问姑嫂两人找她什么事。

知道了两人的来意后,马婷笑着说随时都可以,就是不知道姑嫂俩人拉不拉得下脸,她紧盯佟清芬,好像这件事情她可以答应。马婷说只要把日本人伺候舒服了,啥都有。李琴霍一下站起来说不行。马婷淡淡地说就是端茶送水,没啥大事儿。李琴不相信,拉着佟清芬要走,佟清芬挣脱了嫂嫂的手,说她愿意去。马婷说知道她就会答应,多大点事儿,佟清芬都是过来人了。李琴朝马婷骂一句不知廉耻,瞎说什么呢。马婷不以为然,讥讽李琴,说她身为师母,都来找她了,还装什么清高,怎么,日本人给的钱填不饱肚皮吗。李琴催促佟清芬回家。出门的那一刻,马婷问她们到底要不要去,去的话,明天早上城郊见。李琴气狠狠回一句,不去。

第二天一大早,佟清芬站在城郊的路旁等马婷,马婷看到她也不意外。带着她一边朝狼山要塞的方向走,一边乐呵呵地说:

“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跟我那古板的老师可不一样。整个林城谁跟日本人没仇,可有仇又能怎么样,还不得看着那帮强盗的脸色过活,离也离不开,只能苦熬。我是想明白了,人活着得能屈能伸,咱只要不干伤天害理对不起祖宗的事儿,找日本人讨的饭也能吃,只要活下去,我熬也得把那帮畜生熬死。”

佟清芬被马婷的话讲笑了,马婷弯下腰用手从地上抓了一把土,又扔掉,然后朝佟清芬的脸上拍了拍。她让佟清芬去后厨帮忙,不要到日本人跟前,尽量少说话,低头走路,别让日本人看你的脸。佟清芬问马婷为什么这么帮自己。马婷叹口气,说自己心软,佟清茂这些年过的日子吃了上顿没下顿,夫妻俩为了养孩子,饿得面黄肌瘦,病恹恹的。她想帮忙,佟清茂又嫌弃她,难得佟清芬回来,是个明白人。马婷拍拍佟清芬的肩头安慰道,不用担心,她会罩着她的,佟清茂好歹也是自己老师,她是心里有底才敢让佟清芬去挣点钱,补贴补贴家用。

狼山要塞,关东军历时三年,用十数万中国战俘和劳工的白骨砌出的堡垒,佟清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它。站在马婷小饭馆的门口,能看见要塞里突出地面的炮眼,黑黢黢的洞口神秘恐怖,充满警觉地紧盯着四周往来的人。从要塞大门口进出的关东军络绎不绝。马婷提醒她少看,小心日本人把你当奸细抓了,佟清芬赶紧垂下头。

佟清芬这次回来,带着组织给的任务,借助本地人的身份,监视关东军在林城的调兵和布防,及时将情况汇报上级,为将来反攻狼山要塞做准备。组织对她的要求是,先耐下心来在要塞外围侦察,抓住适当机会,进入要塞内部最好。出乎佟清芬意料,马婷阴差阳错竟然将她带到了要塞的隔壁。佟清芬按捺下心底的窃喜,镇定自若地跟在马婷身后。一队百人左右的关东军从要塞里跑出来,与马婷和佟清芬擦身而过。

“呀,细谷太君,许久不见。”

马婷的声音响起,佟清芬才看见队伍后面的军用摩托车上坐着一名身着大佐军装的人。大佐示意车停下,跟马婷熟人一样打招呼,手脚不失时机地在马婷脸上揩一把。站在一旁低首的佟清芬直觉有目光看她,马婷赶紧解释:

“我才找的厨娘,做饭贼好吃,刚死了丈夫,没生计。求到我跟前,咱就想着那么好的手艺得带来给太君们尝尝。今天中午就让她做给太君吃,细谷太君要来啊。”

“吃不了,修工事,防敌军。”

“那就晚上,我可一直记着细谷太君对我的好呢。”

“也不行,60公里,赶不回来。”

“那就改天,细谷太君啥时候来都现成。”

“改日见。”

“再见。”

等大佐离开后,佟清芬低声问马婷,细谷是谁?马婷切一声,说细谷次郎,一个天天带着人挖土坑的人,也能成大佐,真是没天理。佟清芬确定了,细谷次郎,日本的工程兵资深专家,曾担任日本陆军工兵学校教官,带领日本关东军在东北修筑无数地下工事。眼下日苏关系紧张,林城作为中苏边境的前沿阵地,此时修筑工事不外乎为应对中苏联合对关东军的狼山要塞发起进攻。根据细谷刚才距离此处60公里的话,佟清芬在心里很快确定了该工事的大概位置。

在厨房忙完中午,到准备晚饭有两个小时休息的时间。佟清芬肚子疼起来,她去找马婷,马婷吓一跳,她安慰马婷没关系,可能刚回来,吃东西有些水土不服。马婷在饭馆门口喊一辆黄包车,让送佟清芬回家休息。

佟清芬进家门,佟清茂问她一上午跑哪里去了。佟清芬说出去找到一份工作,在一家饭馆记账,从明天开始她中午不用在家吃饭,只晚上回来。李琴惊讶地看向小姑,佟清芬朝她使眼色,李琴揶揄丈夫:

“谁跟你一样,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你恨日本人,生怕被雇了去。”

李琴跟着佟清芬进屋,她责怪佟清芬去马婷的饭馆里帮忙,担心出什么事儿。佟清芬让嫂子帮她隐瞒哥哥,不用担心,她心里有数。佟清芬说自己要歇会,把嫂嫂送出门。她再从屋里出来,手里拿了枚戒指,她让嫂嫂去街上的富顺当铺典当,她说换些钱给家里应急,等下月发了工资再赎回来。李琴推辞,佟清芬说那她就搬出去住,李琴收下。嫂嫂出门时,佟清芬叮嘱她,若老板不识货,就说这是一枚订婚戒指,正宗的法国货,怎么也得值50斤米,老板不出这个价就不要典当,还拿回来。李琴听到有可能典当不出去的话,高兴地出了门。

佟清芬在马婷的小饭馆上班第三天上午,看到狼山要塞出入的关东军比头两天频繁,她好奇地问马婷是不是又要打仗了。马婷神秘兮兮地告诉她一个据说是谣言的消息,带领日本工兵挖工事的细谷次郎被炸死了。佟清芬说怎么可能,林城里不是关东军就是被日本人控制的伪军,谁敢炸他们。马婷撇嘴,肩膀一耸,冷漠地说道:

“谁知道呢,可能是东北抗联的战士呢,当年杀得人家没有活路,也许冤气太重,人家借尸还魂来索命了呢。好了,干活吧,反正是日本人,死了也不可惜。我可告诉你,日本人面前,心里高兴可不能表现出来,要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等到下午,确切的消息传来,在林城外60公里处的日军工地,东北抗联一支队伍利用日军吃早饭之际突袭,当场打死打伤日军工程部100多人,队长细谷次郎被炸死在未竣工的地下工事里。林城因这个消息而振奋,死气沉沉的街头充斥着百姓奔走相告的喜悦。佟清茂在家里拍着手哈哈大笑,一遍遍感叹,天不亡我国土,英勇的东北抗联战士又回来了,日本人这下有的受了。李琴提醒他收敛一点,得意忘形会遭殃的。

佟清茂夜晚睡不着,兴奋地跟妹妹聊着他听说过的东北抗联战士如何与日本人周旋,如何歼灭日军的故事。佟清芬问哥哥,如果有机会加入东北抗联的队伍,他会加入吗?佟清茂说自己很惭愧,不是个勇敢的人,他抛不下家庭。可他是个中国人,他忘不了父母的仇,也不想做亡国奴,所以他敬佩东北抗联的英雄,他们做了他这个平凡人不敢做的事。佟清芬跟哥哥说,群众的支持和信任就是最大的力量。

林城的风声紧了,关东军以为赶尽杀绝的东北抗联犹如天神骤降,打破了四年的沉寂。狼山要塞的关东军变得谨慎,他们减少了到马婷小饭馆吃饭的次数。实在忍不住要塞里的枯燥乏味,偶尔会让马婷把饭菜偷偷送进去解解馋。马婷带着送饭的人到要塞门前,门口的哨卫恨不得把人的衣服扒下来搜检,因为受不了这份侮辱,没人愿意去送。只有佟清芬,仗义地站了出来,马婷感激地看着她,把她的脸涂得更黑些,穿的衣服也破旧些。她们从透着阴森凉气的要塞大门进去,把精心准备好的饭菜端给几个稍有头衔的日本军官。那些个军官边吃饭边用垂涎的目光盯着马婷看,马婷风情万种地招呼着客人,就像在她的饭馆里。军官们更兴奋了,大呼小叫,马婷笑着说太君要多多照顾生意,想吃什么尽管说,只要太君们满意,她一点儿也不觉得辛苦。军官举着钞票让马婷自己来拿,马婷轻车熟路,眼波流转,转身一个巧妙的闪躲,将钞票收入囊中。

一个士兵跑了进来,在一个军官的旁边耳语一阵,军官面部逐渐扭曲,站起身朝士兵就是一巴掌。

“还不快修?难道你们不知道断了电,炮台的巨炮就废了吗?我命令你们今天下午必须修好。”

士兵捂着半边脸,嘿一声退下去。马婷赶紧去安抚军官,军官不领情。他脸色变得阴沉,让所有人起立集合,扔下一地杯盘狼藉,匆忙离去。马婷边收拾杯盏边发泄,一群不知好歹的贼强盗,哪天全药死你们。佟清芬给马婷说,她先收拾着,她上个厕所马上来。

夜深人静的狼山,佟清芬从要塞竖井的一个出口爬上来,侵骨寒意让她灵台一阵清明。躲过巡逻的日军,她在后山一处的密林里,看到一座小小的发电站,眼神里充满欣喜的光芒。下午借口上厕所溜了出来,佟清芬没有和马婷一起回去。那个日本军官的话,瞬间让她意识到电力可能是狼山炮台的软肋,越大口径的巨炮越需要电力驱动,从身管、炮架、转台,加上扬弹设备,若没有足够的电力支撑,巨炮就是一个摆设。可发电站在哪里呢?她需要留下来侦察。要塞的地下工事错综复杂,随便找个角落躲起来不是难事。佟清芬一直等到夜幕降临,趁着日本兵晚饭换岗的空当,她凭借四年来训练的过硬实力,偷袭了一个落单的士兵,换上他的衣服开始寻找目标。她找到了要塞里的发电室,顺带记下途径的指挥室、弹药库、油料库的位置。但佟清芬知道为了确保巨炮在战时安全稳定地发挥作用,狼山要塞一定在常用电力之外,还有一套专为巨炮单独提供电力的发电系统。功夫不负有心人,她找到了为巨炮提供电力的隐蔽发电站。只是她还得找个地方躲藏,清早混进第一批出要塞换防的敌人队伍里出去。

清早,一晚没睡的佟清芬正蜷缩在马婷小饭馆一处犄角旮旯,靠墙眯会儿,突然被一阵巨大的力道晃动。她使劲睁眼,看见了没有梳妆,头发散乱的马婷正抓着她的胳膊乱摇,她的话连珠炮一样,佟清芬反应不过来。

“小姑奶奶,你昨天去哪儿了?我左等右等你不回来,我被那些畜生撵出来也不敢吭声。若知道还有个人落里面,我们都不能活。你晚上不回家,你嫂子也慌了,你在我这儿干活的事也瞒不住你哥了。你那个平日里见我都嫌碍眼的哥哥,大半夜到我家羞辱我,我以为你被那些禽兽不如的日本兵害死了,我差点吊死自己,我以为我害死了你……”

马婷哭得泣不成声,佟清芬心里感动,抱着马婷一个劲儿地说没事,她上厕所迷路了,现在不是好好地出来了吗。马婷停止了哭泣,她睁大泪眼打量着面前的女人,像不认识她一样,问佟清芬到底是谁。佟清芬笑笑不说话,她让马婷给她找件替换衣服,她要回家给哥嫂报个平安。

1945年8月8日,苏联正式对日宣战,9日,毛主席发表《对日寇的最后一战》,号召中国人民的一切抗日力量应举行全国规模的反攻,彻底打败日本侵略者。为配合苏联远东军主力部队越过国境,发起远东战役,东北抗联教导旅成立的各个抗联小分队,按照组织统一部署,积极掌握日伪军动向,对关东军和日伪军进行各种侦察、破袭,配合苏军作战。

4月9日晚上,佟清芬在富顺典当行见到了老范,老范说根据佟清芬提供的情报,上级组织要求他们这个一个月前从苏联回来的抗联小分队,炸毁狼山要塞里为巨炮提供电力的发电站,为抗联先遣队和苏联远东军开辟道路。老范语气沉重,他艰难地说:

“这是个艰巨的任务,为了完成这个任务,我们可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可这也是胜利的希望不是吗?想想那些牺牲在敌人屠刀下的无数战友,他们用鲜血浇灌着我们脚下的土地,为的不就是这一天吗——赶走侵略者,不做亡国奴。”

老范让佟清芬将侦察的狼山要塞电站的方位画成地图,明天下午他们小分队的其他五人会化装成日本开拓团的自卫队员,混进要塞,趁着目前要塞里人员的混杂局面,寻找机会,伺机炸毁电站,让日军的巨炮变成哑炮,为后续部队的反攻争取时间。佟清芬说好,她晚上回去就画地图。

回到家已是深夜,看着妹妹凝重的神情,哥嫂没有追问她去了哪里。佟清芬难得主动提出与哥嫂聊天。她和嫂子一人一边拍打着床上昏昏欲睡的两个孩子,不疾不徐地说着话。

“妞妞的爸爸叫顾继文,是一支抗联游击队的政委。我那年离开家后,在省城通过老乡会认识的他,他是上级组织从天津派来指导东北抗联工作的地下党。在他的引领下,我也成了一名共产党。我爱上了他,我们在省城秘密结了婚。后来,我和他一起被派到北满的抗联游击队。我们在深山密林里辗转,与敌人作斗争。生下妞妞那会儿,正赶上日伪军对抗联游击队的大讨伐,日伪军只要发现游击队的踪迹,就会使用毒辣的‘狗虱战术’紧叮不放。由于叛徒的出卖,我们的队伍暴露了行踪,被日伪军跟踪追击七天七夜,为了达到彻底消灭我们的目的,敌人接连捣毁我们的后方根据地,切断我们与外界的一切联系,陷入弹尽粮绝的队伍被迫转移。为了孩子能活下去,我只能秘密把她送回来,而部队有保密纪律,不能向任何人泄露信息,当时情况严峻,为了你们和孩子的安全,我什么也不能说。我们游击队壮大的时候,有1000多名战友,可最后被敌人追击屠杀得不到200人。为了保存队伍的有生力量,我们不得不越过边境线,进入苏联。继文负了很重的伤,到苏联就牺牲了。”

佟清茂震惊而担忧地看着妹妹,李琴低头抹眼泪,佟清芬继续说:

“退入苏联的战友越来越多,经上级协调,所有的抗联战士,整合成东北抗联教导旅,被授予苏联远东陆军的番号。我们进行严苛的训练,时刻准备着被派回故乡执行任务。所以我回来了。”

“你这次回来执行的是什么任务?”

佟清芬没有回答哥哥的话,她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话。

“我是特意去马婷的饭馆上班的,因为方便监视关东军的狼山要塞。上次细谷次郎被教导旅的先遣队袭击也是我提供的情报。是我无意听到马婷与细谷的对话,回来家让嫂嫂去富顺典当行报的信,消息就藏在那枚戒指里,我跟嫂嫂说的话就是接头暗号。”

“你既如此谨慎,为何现在又把这么重要的秘密告诉我们,你到底要干什么?芬儿啊,妞妞已经没了爸爸,你不能让她连妈妈也没了。”

李琴的话点醒了佟清茂,他盯着妹妹的眼神充满乞求,他想从妹妹这里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明天我去上班,我会让马婷帮我,还以送饭的名义进入要塞。进入后,我会躲藏起来,等我们的战友。晚饭时间,要塞里所有人都会到伙房吃饭,趁着人多,我与战友汇合。我会带他们去后山的电站。还要劳烦哥哥明天一早去一趟富顺典当行,把我现在说的这番话,告知我的战友老范。”

“你的丈夫已经为国捐躯,你作为遗孀,他们还让你去送死?这样的队伍简直毫无人性。你愿意听话我不管,可让我看着自己亲妹子去送死,这消息不传递也罢。”

佟清茂气急败坏,佟清芬看着哥哥微微一笑,出神地望着前方,语气波澜不惊。

“继文最渴望的就是胜利,而我现在距离胜利如此之近,我仿佛看见它在向我招手。哥哥明白吗?我不能让胜利有丝毫闪失。我知道组织上让我画图是为了保护我,可我更知道狼山要塞内部地下工事的复杂性,再精准的地图,都不如我亲自去带路,只有我最清楚隐蔽发电站的确切位置。”

“不管怎么说,我们不让你去。你就画图,明天一早我替你去送图纸。”

“继文曾经跟我说过,一想到我们女儿长大了,还要过这种亡国奴的生活,他就受不了。就算为了孩子,他愿意拼尽最后一滴血。哥哥,我在异国他乡生活了四年,为了不想家,我拼命训练,我忘不了父母的死,继文的死,我只想复仇。我见过太多的死亡,我不害怕死亡,我只害怕自己苟且活着,将来有无穷的悔恨。况且,我只是去带个路,又不一定死,等我再回来,可是英雄呢,多光荣。”

这是个不眠的夜晚,清早佟清芬出门,哥嫂送她,她让哥嫂回去,他们不听。佟清芬往前没走多远,又定住脚步,哽咽着说:

“将来若有机会,告诉妞妞,爸爸妈妈对不起她,可真的很爱她。”

她终究还是放不下母亲的身份,佟清芬听见嫂嫂的啜泣,哥哥跟着他依依不舍的脚步声,还是没有回头,只是坚定地朝前走。

佟清芬跟马婷说今天她要去要塞里送饭,马婷说今天不用送,佟清芬说今天必须送。马婷诧异地看着她,佟清芬说快要胜利了,日本人没几天好蹦跶了。凭着丰富的阅历和经验,马婷似乎意识到什么,她抱着佟清芬骂道:

“你就是个傻子,放着好好的女人不做,去做刀头舐血的营生,你以为自己是谁,有几个头可砍?”

马婷找了个理由,提着食盒,带着佟清芬进要塞送饭。躲到一处安全角落,佟清芬让马婷一个人回去。马婷拉着她的手红了眼圈,一步一回头地离开。直到看不见人,佟清芬听见她骂人的话:

“挨千刀的小畜生,老娘也敢碰,活腻歪了吧。”

听着马婷远去的脚步声,佟清芬微笑。她能想到马婷被门口的哨卫盘问为何只有一个出去?马婷肯定会眉眼如丝地告诉哨卫,哪个太君正在温柔乡乐不思蜀,哨卫立马会恭敬地目送马婷出门。

尾声

由于战事紧张,如今的狼山要塞里不仅有关东军,还得为本地日本侨民组成的开拓团提供庇护,一下子涌入百十号人,本就狭窄阴暗的要塞内部更觉拥挤,尤其吃饭时候,伙房空间有限,就餐人数众多,为佟清芬与战友汇合提供绝佳掩护。他们彼此不用说话,只一个眼神,擦肩而过的一句耳语,已将消息传递出去。

老范刚才的耳语,佟清芬听到“武器”,她知道眼前首要任务是找到枪支弹药。大家混进要塞,不能带枪支弹药,但要炸毁电站又需要这些。佟清芬清楚弹药库的位置,但红色标注的防守禁地,外人根本进不去。佟清芬想到了炮台,要塞里有无数个炮台,重型巨炮防卫森严不容易袭击,但是一般的炮台,深夜也就三四个人值守,找到距离发电站最近的炮台,瞅准时机,消灭敌人,就能拿到枪支弹药。确定行动计划后,佟清芬和战友静待午夜时分,守卫警戒性相对松懈的时机。

佟清芬和战友一行人带着枪支弹药顺着竖井往上爬时,老范拉住佟清芬,让她不要上去,躲在要塞里,明早瞅准机会混出去。佟清芬拨开老范的手,说时间紧急,上面的小路在密林里,比地下通道好不到哪里,她必须带路,确保大家尽快找到发电站。老范无奈摇头,直说他对不起顾继文,死了都没脸见他。佟清芬开玩笑,让老范放心,她肯定会帮他说情的,顾继文不会连她的面子都不给。

躲在草木里,老范压着的声音凝重而低沉:

“同志们想清楚了,一旦枪炮声响起,就会惊动要塞里所有的敌人,我们也许再无生还的可能。但我们必须完成任务,为了胜利,不惜一切代价。”

寂静,听见风吹树枝的沙沙声,所有人都用沉默回答着内心的坚决。佟清芬往天上看了看,一弯新月挂在清朗的夜空,她想多好啊,正是希望的开始。她觉得自己比顾继文幸运,望着故乡的月亮,能在故乡的土地上安眠,心里没有遗憾了。

后来的故事是马婷说的。她说4月10号那天晚上她没有回家,在饭馆里坐了一夜。狼山要塞的炮声响起,她的心咯噔一下,跑到门口,看到一团火光从后山林子里冲起来,随后是激烈的枪炮声,枪炮声持续了两天两夜,第三天上午枪炮声停止,一群苏联士兵冲进了要塞。马婷没有等来她想等的人。马婷说她从来没有那样难受过,像棉花堵在心口,哭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她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笑了,可她发现自己似乎不会再笑了。

狼山要塞被攻陷的隔日,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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