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留守女孩的爱情故事

文/婉兮    图/千图网

1

卢小姐是第一批留守儿童。

隐约记得,父母是她上一年级时出远门的。当时,弟弟刚刚断了奶,正是扶着床沿学走路的年纪。

奶奶当天就住过来了,喂了猪做了饭,又沉着脸给弟弟洗澡换衣。她手脚麻利地活动着,嘴皮也上下翻飞:“卢花,你不小了,扯猪草的活儿以后交给你!”

“啊?”卢花一时反应不过来,本想分辩几句,可一想到父母临走前的交待,又硬生生把话吞了回去,然后故作乖巧地点点头。

他们说:“爸妈出去挣大钱,你要听奶奶的话,多帮着干活照顾弟弟。”

许多年后往回望,卢花总是说,我的童年从那天就结束了。

父母不在眼前,她根本就没有资格天真。

平心而论,奶奶对卢花姐弟不算差,但也万万挨不着“疼爱”的边,管吃管喝洗洗涮涮也就罢了。有时忙得狠了,还会急头白脸地孩子骂一顿。

“都是讨账鬼!我上辈子欠你们的!”

芦花听得战战兢兢却大气不敢出一口,她也不高兴,但不敢回嘴。

因为这的确是事实。

父母有一搭没一搭地寄钱回来,奶奶的脸色也阴晴不定。卢花很快学会了看脸色过日子,把小心思小脾气都仔仔细细地藏起来。

稍大点,她认识了不少字,便拼拼凑凑地给父母写信,但回复寥寥。

他们总说自己忙,有话还是攒攒过年一起说吧。

于是,过年就成了卢花生命中的大日子。


2

父母风尘仆仆,扛着蛇皮袋拎着塑料袋,还噙着些若有若无的泪光,一直从年三十闪到初五初六。

于是,下一个轮回开始。

父母变成迁徙的候鸟,被生计和爱意驱使着,在两地间一趟又一趟地来来回回。

卢花挨过六个轮回,人长高了长大了,对父母的渴望却越来越淡。

那年她初潮来临,血淋淋的屁股一度传为笑谈。她在哄笑中尴尬而绝望,唯恐自己会因失血过多而死去。

最后还是班主任给买了卫生巾,又比划着教她使用并说明注意事项。

卢花期期艾艾地应着,却听班主任轻声一叹:“没娘的姑娘,可怜啊。”

她当然有娘,可反驳毫无意义。因为那声轻叹,早已经把她的心砸出一个大坑……

那时候,真的好羡慕住在隔壁的堂姐。

堂姐也在青春期,总是三天两头地跟母亲怄气吵闹,噘着嘴不肯吃饭。伯母会狠狠地骂女儿一通,骂完却还是要端一碗鸡蛋进房去:“小祖宗,算我怕了你了!”

母女就该是这样的,架吵得热气腾腾,却永远都被那条隐形脐带相连,割不开剪不断。

可卢花已经不确定,妈妈到底还爱不爱自己。

因为“大姨妈”光临,她特地打了电话去,又候在电话亭边,等小卖部的人去叫妈妈来回电话。

“什么事,快点说!长途电话可贵了!”

妈妈心急火燎,卢花愣了愣,手指不由缠住了电话线绕圈圈,一时竟有些开不了口。这种事,终究是私密隐晦的;可妈妈,到底是不是亲密无间的?

那头提高了嗓门,怒火已经隐隐透出来了:“怎么不说话?钱多烧的是不是?”

卢花啪一声挂了电话。

妈妈碰了个软钉子,撂下电话便气呼呼骂了一句神经病。她还不知道,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

所以,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长大了,才能有自己的家啊。


3

成家的念头清晰具体起来,是因为一个姓徐的男孩子。

他是卢花的后桌,也是“大姨妈”事件中唯一没笑话她的人。那天,她从班主任的办公室回来后,发现课桌上放了一杯热水,正疑惑间,却听有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快喝点热水。”

卢花回头望去,却见小徐正专心致志地做题,笔头刷刷动着,话也说得漫不经心:“我刚刚去小卖部要的。”

那是上世纪末的乡镇中学,教室里还没有饮水机。

小徐下意识地认为出血应该多喝水多休息,便在上厕所的路上拐了弯,花5毛钱买了一个装满开水的纸杯。

对卢花,他有一种懵懵懂懂的怜惜之意,说是爱情未免夸张,但善意和温柔是实打实的。除了这杯热水,也会有意无意地请吃辣条、送一张贺卡、说几句好话。

这些零零碎碎的好堆积在卢花心中,慢慢被时光养成了铺天盖地的爱意。

她迷上了和他聊天,对他的眼睛鼻子耳朵都着了迷,课堂上也总忍不住回头张望,心思不受控制地飘来荡去。

后来,卢花忍不住给小徐写信。用那种香喷喷的信笺纸,写些欲说还休的词句,怕他读懂,也怕他不懂。

小徐偶尔会回信,但用纸很随便,词句也简短,翻来覆去基本就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之类的东西。

卢花倒也不急,反正日子还长,有的是时间做梦,比如在脑海中勾勒未来的新家:床要怎么摆、饭要怎么做、女儿儿子的小名和大名等等。

但有一个周末,徐妈妈在给儿子洗书包时截获一封“情书”,她疑惑地摊开来读,顿时无名火起,隔天便冲到学校大骂一场。

乡村妇人的粗话是不讲究技巧和用词的,只把脏话一股脑地往外喷。卢花煞白着脸,毫无还击之力。她在那个周一的清晨出了名,再度沦为全校人的笑柄。

应徐妈妈要求,两人的座位调开。小徐也自觉地避开卢花,更专心致志地做起书呆子。

到了第二个学期开学时,卢花的身影消失在校园。


4

深圳很繁华,但所有高楼大厦琳琅满目都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玻璃,眼睛看得到,手却摸不着。

卢花的父母都在工地上干活,对投奔而来的女儿恨铁不成钢。妈妈听说辍学原因后,气急败坏地把卢花骂了一通:“你就那么贱?小小年纪就会想男人?”

神态、语气甚至用词都和徐妈妈一模一样。卢花耷拉着脑袋用力吸气,拼命把眼泪往回憋。

气归气,但到底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骂过吼过后,还是把卢花安排到了城中村的一家小饭馆去帮工:“你才15岁,工厂都不收的。”

卢花乖乖去了,她在那间逼仄而油腻的苍蝇馆子里,挣到第一份薪水,也遇见了第一份真正的爱情。

是店里的传菜员小贾,大了她两岁,平日里总会明里暗里地帮她干活、替她说话,送些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儿。

什么毛公仔啦、沙漏啊,甚至是一碗麻辣烫、一串烤面筋……依然是细小琐碎的物件,但能一寸一寸地攻城略地,直通通闯到少女的心里去。

确定关系是在卢花16岁生日那天。

6寸蛋糕不算大,可却是卢花人生中的第一只蛋糕。

她在烛光闪烁中笑靥如花,心里也荡开一层层涟漪。

那件不可言说的事情也来得自然而然,欢愉包裹在疼痛中,卢花只觉得整个人都充实起来,幻想过的一切幸福都成了真。

于是也不爱去工地上找爸爸妈妈了,姗姗来迟的爱情仿佛把心里空缺的地方填满了。

她只盼着自己快些长大、也多赚点钱,好快点和小贾结婚,拥有自己的小家。

但孩子却比婚礼先来了……

卢花惴惴不安,但也有些小小的雀跃,她快17岁了,想必是有能力孕育这“爱情结晶”的。

小贾却明确表示,自己无法接受丈夫和父亲的身份:“你把它打了吧!”

卢花不肯,两人大吵一架,冷战僵持了好几天。

她信心满满地认为,自己的冷落能挽回男友的热情。是他自己亲口说的呀,“没有你我的日子可怎么过?”

不料第七天,小贾干干脆脆地人间蒸发……


5

卢花的唯一一次人流手术发生在一家小诊所,是饭店里的小姐妹陪同而去的。

她不敢告诉父母,她始终记得妈妈骂她“贱货”时的咬牙切齿,她对那种神情不寒而栗。

当时,卢花已经上天入地寻找小贾十多天了。她访遍小贾的老乡和朋友,却始终音讯茫茫,仿佛一滴水悄无声息地融入大海。

深圳太大了。

存心躲避一个人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

至此,卢花的第一段恋情宣告失败。

她躲在宿舍里哀嚎两天,便拖着流产不久的躯壳开始上班,是用眼泪祭奠死去的真心,也是拿身体为爱情殉葬。

那个尚未成形的孩子从她的体内匆匆而过,可身体到底留下了阴影,那阴影则始终笼罩着她的第一段婚姻,

因为不孕不育。

平心而论,丈夫大勇不算坏男人。

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村男孩,跟着同乡外出做工,在流水线上和卢花一见钟情。这一年,卢花已经快20岁了,她从小饭馆转到电子厂,对爱情的渴望不灭,但不会再随随便便交托自己。

好在大勇顺利通过层层考验,三个月后就身份晋级,把卢花带回了北方老家。

父母欣喜若狂,杀鸡宰鸭殷勤招待。席间,大勇妈亲热地拉着她的手,把鸡腿和好菜都往她的碗里夹:“闺女,你太瘦了,多吃点补补!”

大勇妈面善且能言善道,三五天下来,卢花便和她亲如母女,打定主意要嫁过去。

那个简陋却温馨的北方小院,简直满足了她对“家”的所有幻想。

她头一回和父母大声吵架,义无反顾地和未来婆家站到了同一条战线:“那么高的彩礼!你们是卖女儿吧?!”

母亲老泪纵横捶胸顿足,卢花油盐不进,她下意识地觉得,父母并没有那么爱自己。所以,她不得不借着婚姻去寻找另一种情感依托,重新给自己一个家。

遗憾的是,在她努力两年也没生出个一男半女后,慈眉善目的婆婆完全变了一个人。

先是指桑骂槐地把卢花说成不下蛋的母鸡,后来干脆挑拨离间,三天两头地唆摆儿子动手;转头又四处宣扬儿媳的陈芝麻烂谷子,把卢花臊得抬不起头来。

反反复复折腾一年后,婚离了……

卢花净身出户,拎着三个箱子原路返回。她回忆着将近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相处,眼泪断断续续地洒在铁轨间,由北向南延绵一路。

她向对面一位大姐倾诉:“我要求不高,我只想有个家,不用大富大贵,有点温暖和温情就可以了,很过分吗?

大姐把安慰的话说了一箩筐,可卢花的心还是无处安放,只觉得眼泪流干未来茫茫。


6

后来的三四年,卢花依旧断断续续地谈恋爱。

她长成一个以爱为食的女人,极度渴望家庭,但始终无法走进婚姻。

也陆陆续续辗转过几个男人,每次都拼尽全力,却每次都不得善终。

第一个40多岁,长得儒雅斯文,动听的情话张口就来。

卢花被哄得五迷三道,很快便情难自控无法自拔。直到有一天,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妇女上了门,用不带一个脏字的话,把卢花骂了个狗血淋头。

第二个满嘴都是生意经,什么O2O、区块链,尽是些卢花听不懂的名词,她便保持微笑,只用崇拜而欣赏的目光看向他。

后来,卢花经不住软磨硬泡投了一万块钱,对方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转身就消失在茫茫人海。

第三个是真心要过日子的,他从一开始就亮出底牌,要谈一场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

此举正中卢花下怀,可当耳鬓厮磨情到浓时,男人却对“不孕不育”四个字介意起来。他再三权衡思量,最后还是对卢花说了再见。

……

当这个故事辗转传到我的耳朵里时,我忽然想到很久前看过的一句话:童年挨过饿,终身吃不饱。

飞蛾扑火背后,其实正是对那一丝微光的极致渴求。她一直都在用爱情来证明自己被爱,也值得被爱。

问题只在于,卢花始终没意识到,被爱的前提是自爱。

对漂在苦海中的人来说,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寻找救命稻草,而是先学会游泳啊。

“后来呢?”

“她通过摇一摇认识了个男人,对方说愿意跟她好好过日子,她就千山万水地追过去了。”

这一次,愿命运能对她温柔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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