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想,有一天你也会像我一样无聊地,面对着一面白色的墙壁发呆,那时,你的脑海中会浮现起什么呢?
现在,在我眼前的这面墙,它很白,很光滑,表面空无一物。像一朵飘浮在空中的白云。白云的下面飘着一缕淡淡的炊烟。炊烟自一座低矮的茅草房升起。茅草房的院墙内,有一棵开满白花的梨树。
天黑了,屋里掌起了灯。有人在屋里哼着歌,听不清歌词,旋律有点耳熟,但想不起在哪里听过。远处有狗吠声传来,是条土黄色的瘦长的田园犬。它伸着两只前爪,匍匐在地上。盯着被风吹动的梨树枝。像是发现了可怖的猎物。枝头的梨花轻轻落进了水池里。一个孩子光着脚,从水池里舀起一盆水,就着月光洗手。月亮跌进水盆里。被一双肉嘟嘟的小手搅碎,肆意泼洒。
孩子玩够了,将水泼到了院子里,连同那破碎的月光一起。月光随着水,流到院子外面。院子外面的石子路上,也洒满了银白色的月光。路两旁,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长满了青苔。
青苔上方的院墙上,用彩色粉笔歪歪扭扭的写着:
天地人,你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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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有一行工整的字迹:抄录的是一首古诗:
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
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
真缘身在此山中
字迹慢慢的变淡,模糊不清,直到再也看不见。只剩下一面干净的白墙。
2
她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裙,站在马路对面。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窗玻璃上映出她的脸。她望着那干净的车窗玻璃上的脸,车窗玻璃上面的脸也在望着她。那张脸让她觉得陌生又十分亲切。似乎是为了使它好看一点,她刻意的扯出了一个笑。车子突然发动,绝尘而去,同时,也带走了那个笑。只剩下木纳的一张脸,站在马路旁。
回家的路上,她绕了几个弯。遇见了一只流浪狗,一个卖西瓜的小贩,和一个摆摊卖香包首饰的少年。她挑了一个香包,没付钱就故意跑开了。少年追过来,撞倒了卖西瓜的小贩。西瓜滚落一地,砸到了流浪的小狗。她为这脑海中上演的一出闹剧,哑然失笑。经过少年的摊子时,不由得紧走了几步。竟不敢抬头看一眼他,和他面前的那一堆玩意儿。
回家,开门,屋里冷清清的。早上没吃完的米饭,还在锅子里。掀开锅盖时,她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酸味。她把米饭倒掉,洗干净锅子,添水,加热,重新煮粥。等粥熬熟的空当儿,她从冰箱里拿出瘦肉,黄瓜,鸡蛋,还有西红柿。将瘦肉切成细细的肉丝,倒入少许的盐,生抽,食用油和淀粉,用手抓匀,腌制,备用。黄瓜拍碎,切成小块;西红柿洗净,切小块。葱姜切碎。又取出一只干净的白瓷碗,磕了个鸡蛋,加入少许清水、食盐,打散,备用。然后,开火,烹炒。
不多时,粥熬好了,菜也出锅,色香味俱全。但她突然没了胃口,困意倒找上来了。没吃一口饭菜,就回了卧室。
躺下时,脑子里还想着,煮好的粥还在锅子里。明天,怕是又要馊了吧。
银白色的月亮照着她苍白的脸,白的床单,白的睡衣,和一面一尘不染的白墙。
3
相片上面的黑色印记,到底是什么时候沾上去的,她不知道。注意到的时候,它已经在那里了。开始只有很小很小的一点,像一粒苍蝇屎,一只蚂蚁,像一滴墨,慢慢的扩散开。就在她那件洁白的婚纱上面。起初她用抹布擦过,但怎么都擦不掉。
说起来,那张婚纱照挂在那里多久了?二十六年?还是二十七年呢?她记不清了。曾经她以为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事情,如今都已经变得模糊不清。而相片上的另一个人,在她眼里,越来越陌生。
她无数次想过要把婚纱照取下来,劈成两半。从正中间劈开,一半是她,一半是他。这样他们就能变成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
她想着,想了很多年。却一直没有付诸于行动。
因为相片挂得太高,而她太矮,即使踩着凳子也还是够不到;
因为怀孕了,不能爬上爬下;
因为小孩子老在旁边看着;
因为她还没想好,怎么跟小孩子解释,为什么要把相片取下来,劈成两半?即使后来,她明白,小孩子比她更清楚缘由,她还是没有办法,把相片取下来。
那片黑色印迹越来越大,几乎把大半边婚纱染成了黑色。但进出家里的每个人都已经习惯,视而不见。仿佛它原本就是那个样子的。只有她还记得,那件婚纱是白色的,一尘不染。
女儿出嫁那天,参加喜宴的宾客散去之后。她独自打扫房间,用扫把把满地的瓜子皮,可乐罐,鱼骨头,和烟屁股清扫出去,又拿拖把拖了几遍。
长沙发的拐角处,滚出来一只橡皮球。像是女儿儿时喜欢的玩具,后来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突然就找不到了。过了这么多年,竟又跑了出来。她把球捡起来,握在手里,想着。可能是来参加喜宴的某个孩子丢的吧,只是跟女儿丢的那只一样而已。
她随手把它抛在地上,橡皮球高高的弹起,砸到了墙上的那张婚纱照。就那么轻轻的碰了一下,木质相框从墙上掉了下来,摔成了两半。不偏不倚,刚好从中间裂开,一半是她,一半是他。他们被分成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
她茫然地抬起头,望着墙面,曾经挂着相片的地方,那么干净,那么白。
4
一粒,两粒,三粒,四粒…药丸从白色的小药瓶里滚落到她手里。她坐在床头,默默注视了一会,注视着手心里白色的药丸,同时,也注视着那只枯树皮似的手。然后才,缓缓抬起手臂,将药丸送入口中,含了一口水,慢慢吞下。
雪开始下的时候,她迷迷糊糊睡着了。梦里似乎也在下雪,很大很大的雪。她赤着脚走在雪地上。追一只白色的气球,气球越飘越远,她也越走越快,几乎快要飞起来了。不知怎的,砰的一声,气球就炸了。她也砰的一声,跌坐在雪地上。真奇怪,雪下得那么大,那么厚,却一点都不觉得冷。
她睁开眼睛。依稀看见橘红色的火光。屋子正中央的取暖炉烧得正旺。早先有人来添过碳。好像是她的小孙子,又好像是她的大儿子。她认不清谁是谁了。她总是记得,她的儿子才那么点大,天天跟在她屁股后面去挖野菜。可是一转眼,她的小孙子都娶媳妇了。填满了碳块的火炉,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刚刚气球的爆炸声。
外面的雪还在下着,地上已经白茫茫的一片。不知什么时候,她又睡着了。梦里面天地也是白茫茫的一片。她坐在梨树下的秋千上,荡啊荡啊。梨花落在她头上,身上,她开心的笑着,那时她还是个孩子。每当秋千将她高高托起时,她就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正飘浮在云朵里。
她就那样轻盈的漂浮在那朵白色的云里,一直飘着飘着,再也没有落下来。
孝子们穿着白色的丧衣,腰间系着麻绳,一路哭嚎着,从雪地上走过。留下一串密密麻麻的足迹。足迹渐行渐远,越来越渺小,模糊,最后,只剩下白茫茫的雪地,像一面巨大的白墙。
5
我闭上眼睛,又睁开,那面白墙不见了。只剩下,一片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