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发

大概在前年四月份的某一天,我下定决心要去理发店做一款新发型。那天下午,我在青年旅社身后的街区找到一家名为“大飞”的理发店,店里面坐着四名员工,分别是三位理发老师与一名洗头妹妹。与寻常的理发店一样,店里面灯光夺目,空气中弥漫着温热的化学气息,墙壁上贴着密密麻麻的方格小砖,使镜子里的人看上去不是被拉长就是被缩小。进门之后,一名理发师起身迎接我,他说先生,您是要理发吗,请先去那边洗洗头吧,您的头发看起来至少有三个月没剪了,您是想把头发剪短还是做个发型呢,是要剪短之后再烫一下吗,好的好的,我们一定满足您的要求,请先到这边洗洗头再说。我按照理发师的指示走进小隔间里,在躺椅上躺了下来,旁边的洗头妹妹立即伸出手捧住我的头,将十根手指摁在我的脸上,之后用轻得发嗲的声音对我说,往上点,再往上点。我往上蹭了蹭,像毛毛虫一样蠕动着身体,直到洗头妹妹提醒我说,好了好了,就是这里,之后便听见有什么东西“噗嗤”一声射了出来,流在我的眼睛与额头上,流得满脸都是,原来是从喷头里射出来的水柱。

洗完头发,我走到镜子前坐了下来,一名理发师走前来为我系上了围布。这名理发师戴着眼镜与口罩,从我进门起就一直在悄悄地打量我,此刻正拿着剪子在我的脑袋旁边比来比去,好像是在琢磨从哪里下刀比较合适。很快,他拿起剪刀对准我耳后的头发,之后轻轻一剪落了下去,我反射性地扭动了两下身体,之后理发师便不失时机地开始与我搭话。

他说,听先生您的口音应该不是本地人吧,您是北方人吗?我回答说我是哈尔滨人。他说,我也是从北方来的,老家住在甘肃,我在成都已经工作三年了,在这之前还去过山西与浙江,先生您在成都待了多久了。我回答不到两个月,是在今年年初的时候刚到的成都。他说原来是这样啊。说着在我头上刷刷地剪了两刀,继续说,两个月的时间不长也不短,您觉得成都怎么样呢。我不知道他指的是哪方面的怎么样,于是模棱两可地回答了几个词,他听了之后眉毛抖动了一下,口罩下的脸似乎做了一个表情,但因为有口罩遮着,从外面根本看不出到底是什么表情。他说先生,您刚才评价的那几个词都是很中肯的,成都的确是一座让大多数人都喜欢的城市,但是就我个人而言,我实在无法适应这座城市的气候,或者准确地说,我无法适应这座城市的空气,我是一个对空气质量十分敏感的人,这座城市的空气里有一股令人难受的气味,就像是用发霉的蔬菜与铁锈混合在一起的气息,这种气味总是令我感到十分难过,就像不久之前刚刚参加了一场葬礼一样,让人心情低落,让人的思想动摇起来,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在手头的事情上,有的时候,甚至让人对生活本身也产生了怀疑,觉得自己所追求的事物都是虚无缥缈的,因而会失去希望,而且更严重的是,这里的空气竟然能让我的皮肤产生过敏反应,也许过敏源就是刚才所说的那种气味吧,这种气味所携带的毒素能够经由毛孔渗透进我的皮肤,在我的身体里不停地聚集,时间久了,毒素越积越多,我的脸上就开始长出像疱疹一样的东西,因为毒素总是要排出体外的,这是人体自然的排毒反应,而且不只是脸上,人身上所有的部位长出的脓、包、疮,全都是排毒反应的一种,属于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而我的保护机制似乎判定必须要通过脸来排除这种毒素,因此才在我的脸上才长满了脓疮,所以自打我三年前到了成都以来,脸上的脓疮就一刻没有断过,不但不断,最近几个月还有一种愈演愈烈的趋势,仿佛脓疮变得有生命了一样,长着长着就会开花,从里面冒出脓水,一下子喷溅出去,这些脓水滴在哪里,哪里的皮肤就会起一个红包,之后再开花再喷水,简直就跟寄生虫一样,无休无止地繁衍出来,十分严重地影响了我作为服务人员的形象,因而迫不得已我只好戴上了口罩,以免顾客在看见我的脸时会感到厌恶。说这些话时理发师并没有停下手上的工作,他一边说着一边为我理发,十分钟很快就过去了。现在,我头顶和脑后的头发都已经修剪整齐,只剩下刘海和鬓角,新的发型看起来已经呼之欲出,但这时不知是哪里的线路出现了问题,导致理发店忽然停电了。停电的一瞬间,原先店里面一直听见的某种嗡嗡声消失了,棚顶上的灯光也熄灭了,所有人都笼罩在一片阴影中,气氛立即冷清了下来。没有了充分的照明,理发自然无法进行下去,一直坐在旁边默默无闻的两位理发师此时突然移动起来,他们的身影在理发店的各个角落里来回闪现,看起来既慌张又绝望,似乎想尽快找一个藏身之处。而坐在隔间里发呆的洗头妹妹,早在灯光熄灭时就已经不见了。只有我和我身后的理发师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处变不惊,我们既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移动位置,甚至也没有从刚才的对话中缓过神来。良久,理发师才慢慢地向我靠近,他凑到我的耳朵边,用只有我们俩能听见的音量对我说,这家店的线路存在严重的老化问题,每星期都要停那么几次电,叫我不要着急,耐心等待几分钟,几分钟后一切就会恢复正常。说完之后他用手拍了拍我肩膀,虽然力度很轻,但被拍到的地方却有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

没过多久,从隔间里面更靠上的位置传来一个响声——“啪嚓”——那无疑那是电闸合上的声音。灯亮起来了,持续不断的噪音恢复了,洗头妹妹也从楼梯后面闪身出来,那是通向二楼的楼梯,电闸就嵌在二楼的墙壁上,原来这个地方还是复式的。

整个理发过程耗费了近一个半小时,期间用时最久的其实是烫头。理发结束后,我对着镜子验证这一个半小时的成果,总的来说,我还是满意的,虽然目前还看不出这个发型好在哪里,但按照三位老师的说法,只消等上一星期到半个月的时间,它自然就会变得越来越好看了。

一个月后,当我意识到自己上当受骗时,我已经从青年旅社搬了出去,搬进了一幢六户合租的小公寓里。从那时起我就一直蜗居在自己的小隔间中,过起了离群索居的生活,我不照镜子也不发自拍,当然更不会去理发店剪头,我的头发就一直那样长着,半年之后它就又长回了原来的长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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