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满地

桐花满地

 

瞎大奶死了。那天夜里又黑又冷,你睡在榨油机旁边的床上蜷缩为一团。榨油机这边是高大的蒸豆钱的蒸馏锅。实际床就铺在过道上,逼仄的过道只容一个人进出。但是,在冬天的深夜,榨油机和蒸锅会在黑暗中移动起来。它们隔着过道。它们彼此吸引。它们本来就是一体的。没有蒸锅,就不会有榨油机。没有榨油机,蒸锅就是一堆瓦砾和泥土。能让榨油机和蒸锅这些钢铁的家伙和泥土成为一个整体的只有在油坊里才能成为可能。冰冷的冬天、冰冷的深夜、冰冷的钢铁的榨油机、冰冷的落满灰尘的顶天立地的蒸馏锅,在油坊里,移动起来。你睡在它们的中间,你看到它们黑魆魆地移动。你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到它们的移动。它们冰冷的躯体逐渐位移,它们难道是要合在一起吗?你的床就在它们中间,你感到那种压迫,那是一种冷硬的力量逼迫你蜷缩在一起。你的床被抛起来,悬在空中,你是晕眩的,又冷又晕眩的感觉让你浑身都被硌得生疼。然而你却在做梦。很多事就在梦中像石头一样互相摩擦。棱角和棱角的摩擦让你疼。让你喘不开气。你奇怪那种疼为什么这么熟悉呢?那么持久的疼就是长在你的肉里,长在你的骨头里,长你在你呼吸里,就在你的身体里蛰伏、蠕动。只是现在突然荡漾起来,让你在湿冷的黑暗里下滑,那么柔软的荡漾,那么疼,向一个点集中、压缩,你觉得就要炸开了,你缩成一个核就要变成一坨黑炭,可是你仍然没有炸开,仍然在下滑。有人尖叫起来:瞎大奶瞎大奶。又尖又脆。突然,瞎大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那么绵长如释负重。你一下落下来,周围的东西瞬间归位。你艰难地调整呼吸。不叫了,有人开始狠狠地拍你的门,连着冰冷的风都拍进来,如果下雪你想雪也会被拍进来。现在你知道瞎大奶死了。

   瞎大奶就住在油坊的隔壁。瞎大奶无儿无女。瞎大奶是个五保户。这个院子里只住着两个人。我和瞎大奶。这个院子里长满高大的泡桐树。泡桐树叶片肥大。肥大的叶片可以遮蔽整片天空。因此,这个院子是从来就是阴湿冰冷的。这个院子太大了。大得好像根本不在这个世界上。大得可以容纳整个世界。院子却被村庄包围在中心。这是多么奇怪的布局。冬天泡桐的叶子落尽了。西北风没完没了的刮着,这里还是阴湿冰冷的。瞎大奶在这里住了多少年,估计也没人能说清楚。瞎大奶的故事太多,她的眼睛也是后天造成的,至于原因也有很多版本。瞎大奶出生于民国。瞎大奶的丈夫死的不明不白。因此,瞎大奶和丈夫的家族一直有嫌隙,却也说不清道不明。人都说瞎大奶手里有老货,可是谁也没见过。至于瞎大奶的出身那更是扑朔迷离了。瞎大奶对自己的身世也忌讳莫深。我们仅仅知道瞎大奶在这里从来没有移动过。好像她和这个庞大的院落是一个整体。她是这个院落的一个轴心。如果有一天离开了这个院子就不存在了。为什么我会囚禁在这个院子里,我不知道。因为有瞎大奶在,我觉得这里就放不下任何人了,包括我自己。谁来了谁去了,都不属于这里。如果有一个我,那么这个我仅仅是一棵树、一枚落叶、一缕风、一声鸟啼。我觉得我就是一个空虚。我觉得我就是在空间和时间里的一根羽毛,在这个庞大的院落里飘飘悠悠地被一股阴凉的气吹送着,无所依傍。而有时候我就是一滴水,一滴眼泪,在深深的夜里被黑暗吞没了,透明的黑在晶体里晃动。我在倾听那种晃动,带着润滑的痛感和犹疑。有时是在泡桐的叶片上。有时是在檐角。有时在夜鸟的声波上。有时就在飘荡的雾气上。瞎大奶偶尔的咳嗽声会被有月亮的夜里被推送出来,如烟似缕的轻盈,孱弱。月光穿透了我的痛、穿透我的黯淡,冰冷的夜只有在此时才会冷却。只有在此时那种冷才终于回到冷。每一个物体终于不再和其他有任何关联。他们是多么孤独。他们孤独的时候才更是他们自己。野物们在夜间活动是安全的,如果没有它们在穿越,夜几乎是凝固的。如果不是它们在黑暗里交配、觅食。这里和那里有什么区别。在流星划过的瞬间,谁消隐了,谁出生,万物都没有了关系。在万年的沉寂里,终于消失殆尽。

那时我是多么小,不知道院子之外的世界。我被隔离出来了,我和任何人没有关系。还记得那个有槐树和槐树上挂满鸽子罐的院子,我是在那里出生吗?为什么我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了呢?我的父我的母,我的兄弟姐妹,你们仅仅是我血源的一脉吗?现在我离开了,我在古老的村庄里晃荡了多长时间了?然后就在这个长满泡桐的院落里停下来,再也出不去了!瞎大奶永远穿着阴士蓝的夹袄,眼睛里的混沌似乎神秘、悠远,她的心里藏着另一个世界的秘密。我从来不敢探寻。我经常在她的身边一言不发。瞎大奶一遍一遍梳理着灰白的头发。有时候她想表达什么也仅仅是咳嗽一声,然后就用银簪在脑后慢慢悠悠地挽一个发髻。所以我们都没什么可说的,最后我们会各自走开。

黑色的屋顶,黑色的枣木门窗。泡桐树的下面房屋是那么矮小,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有一缕炊烟是属于这里的,萝卜的红和白菜的白,在斑驳的阳光下格外醒目。它们朴素的颜色和泥土的黄相得益彰,它们小小的阴影在阳光下慢慢移动,被捕捉,而后放弃。柴草垛蠢笨得一动不动,柴禾喘息着发散着干燥的气味在空荡的院子里流溢。瞎大奶的拉魂腔是那么尖细,一波三折,没有一个词泄露心事。可是我知道,一句话也不说。木头放久了,会有开裂的声音。这些都不需要去说。那时候油坊已经不再干扰民间的烟火。也不再在谁家的大锅里添油加醋,油坊闲置下来,那台压榨机幽蓝的光都聚集在巨大的齿轮上,油亮的把手因为时间变得黝黑油腻,顶天立地的齿轮仍然啮合在停顿的那一刻。它和油料作物的关系解除了。它和我成为这里稳固的一个整体。这里有一排黑色连脊的房子,在它们各自站立的时间里,在泥土里逐渐下沉。人和物的生活,各有一半都在泥土里。另一半在上面移动。

大多数的时间,我都在打草包。每天都在梳理稻草。它们温顺的时候是柔软的。它们在经历了火的淬炼之后,失去了颜色和硬度。梳理它们成为我的生活。借助草包架的机械运动,让它们弯曲,并且连成一体。它们可以装红薯、萝卜、白菜。可以西瓜、土豆、猪料。可以泥土、砂石。可是它们要在我的手里柔软下来。有个别坚硬的秸秆会被折断扔掉。它们在脚下纷披的样子,是随意的,不分彼此的。我用草叉把它们归拢在一起,如果它们能互相感知,彼此取暖,相同的气息会让它们没有了彼此,它们共同在泥土里老去,让我感到温暖和慰藉。

要刷去它们腐朽的叶片,它们的秸秆润滑,纤维细密。它们不再以作物的形式站立,就只能是这个样子,金黄、柔顺,可以随意弯曲。当我手指和它们缠来绕去就像是互相挑逗、游戏。我们互相改变对方,变成另外的自己。我们都将自己清空,剩下的就是不断地消耗、磨损,直到慢慢变成一个影子。影子是没有重量的,可以随意穿越。像瞎大奶一样晃来晃去,将来路去处一概消隐掉,一个纸人。对,瞎大奶就是一个纸人。我知道她总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可是她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她在或不在,都不和别人发生联系。

可是我总是看到瞎大奶,我所有动作都在她的眼里。我知道她在院子里游来荡去,我知道把我搁在这里,一定有什么问题,是我没有想到的。

所以,我不再去想,我知道瞎大奶在这里,我知道这里的泡桐树,我知道这里一切都有理由。

我的时间在这里停下来。我死在12岁的那一年。

我想在12岁的那一年死掉。

我成为一个影子活在别人的生活里,这也许是可能的。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次大火。我看到小小的火苗,柔软的在我的眼前逐渐长高。我的眼睛看到了,火的内部除了热量就不再有任何东西。火是空的。以后我会记得。火里面有一个通道,我可以走进去。

在火升腾的那会儿,我是平静的,我走不出去了,那么就走进去。这是命运吗?不管怎么样,我找到了让自己变轻的方式。

其实,瞎大奶死去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很多年。至于是谁在那里,这根本不重要,我回来的时候获得了这种能力,就是可以附着在别人的身体里继续生活。只不过我选择的是春天,在春天就要枯萎的时候回来,踩着桐花重新在院子里走动是比较容易的。我相信当我的脚踩在满地的桐花上是轻的。虽然在早晨凋落的桐花还带着露水,会稍稍打湿我的鞋子,但是我相信我是轻的,当我从桐花上走过,那种故梦重温的感觉突然温润起来。我在桐花满地的日子里回来是早就想好的。在早晨阳光正好的时候,光线透过刚刚萌发的叶片,鲜嫩嫩的绒毛微微战抖着,这是我熟悉的,泡桐的枝条是坚硬的、黑色的。宽大、柔软的叶片和坚硬的枝干融合在一起相得益彰。正符合我的心境。我需要这样的树木和这样的阳光,我需要有这样一个院落,庞大得容不得别人进入。我需要有一个瞎大奶这样一个母亲,尽管她亲手杀死了我,我都要原谅她。因为我看到作为一个母亲,在动乱年代里经历一个女人极为屈辱的时刻。我得原谅她,她宁愿让我死掉也不想让我看到自己的母亲惨遭蹂躏。她的双目流血,能摸到的只有自己的儿子,那么让儿子解脱的最好办法就是弄死他。这样就会一了百了,余下的时间就让自己默默地吞咽下去所有的屈辱。失去丈夫,失去儿子,失去作为一个女人所有赖以存活的理由,生不如死,这些都是她必须在以后的岁月里默默吞咽的东西。她埋葬了两个男人,苟活下来。现在我作为她的儿子,亲眼看到她的死亡,至于我附着在谁的身体里都不重要。我想哭,可是我已经没有眼泪,因为我是一个虚空,我心里已经盛不下一滴眼泪,因为,即使是一滴眼泪也是太重了。

我开始经历了另一个人的生活。我是不快乐的。我有另外的父母,另外的兄弟姐妹。和他们在一起,我觉得自己是个外人。所以,我总是把自己收藏起来。我总是远离他们,并且也远离自己。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可能这些都不重要。我现在已经老了,这一次,不可能轻易就消失。我离开了那个地方已经几十年了。再回去已经物是人非。只是还记得那些桐花遍地的日子。偶尔会梦见。但是,已经和我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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