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李惠平做梦都没有想过,这深更半夜的自己还会披头散发地抱着双膝,坐在出租房的门口哭泣。总觉得自己跟江浩的婚姻会维持很久,甚至会到地老天荒。或许李惠平自己从来没想过两个人会混到这种境地。
当初他们两个人搞服装批发时,做羽绒服那几年赚了不少的钱,先是在县城里供养了一套房子。以前本来还有一台豪车,人的财运可能只有一段时间,可惜没有把握住。当时江浩他们一家子回农村亲戚家串门,那风光劲真的让人羡慕。后来转做皮草时,仅两年时间亏得精光,把豪车也抵押出去了,在市中心豪华地段租一处门面,开了一家高档服装零售中心。可生意寡淡,一屋子琳琅满目的商品,每天都在橱窗里静候着顾客的光临。街上人来人往,可店子里空空荡荡。李惠平觉得自己妖娆的模特身材,此刻浪费在那空落落的大型服装城里。“紫云轩”的招牌在车流不绝里落上了厚厚的一层灰。
店子里的服装有的存放太久,卖不出去。江浩只好拉着去人多的地方赶集。为了搬运方便,买了一台面包车。后来贷款又买了一台货拉拉,纯粹是为了生活,为了一日三餐。这几年实体店的生意越做越不好做,但为了两个孩子能在城里读书,两个人拼命地赚钱。可钱并不是付出了所以的努力就能赚到的。随着孩子一年一年长大,开支也越来越大。房贷车贷本就压得透不过气。在县城里买了房子,却又没有合适的工作,只好在省城里辛苦挣钱,可省城里房租贵,从当时的两千多搬到现在的一千多一点,感觉每个月都交不起租金。房子越搬越小,生活越来越拮据。江浩生意就更加不要说了,天天回到家里往床上一躺,感觉明天的事明天再打算,看似一副摆烂的姿态。
李惠平总觉得丈夫不争气。碎碎念的日子也就渐渐多起来。江浩也不反驳,由着她絮絮叨叨,再后来两个人由小吵变大吵。江浩甚至想要把孩子送回乡下去读书。但李惠平怎么都不愿意把孩子送回乡下去。于是李惠平就提出让公婆回乡下,把实体店转让出去,自己回县城去带孩子。可转让广告贴出去几个月都无人问津,店面又马上到期了,这情形意味着,这一超市层层叠叠的服装以及那些琳琅满目的包包,还有各类首饰及化妆品类的东西都将变成一堆垃圾。两夫妻心里着急,所以心情特别不好。
晚上吃过饭,本来各自玩着自己的手机,江浩想了解一下店里的状况,李惠平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着对方,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吵起来了,而且越吵越凶以至后来动手打起来了,江浩甩手打了李惠平两个耳光仍余怒未消,指着李惠平的脸吼道:“当初要在县城里买房子的是你!现在你又觉得我父母在城里住增加了家庭的负担是吧?那好啊,全部都回乡下去!父母家里的老房子都废弃了,田地也给别人在种,那他们两个老人回农村靠什么生活?”
“你回家修老房子,把老人送回农村难道不好吗?让他们落叶归根有什么不可以?”李惠平捂着被打的脸也不示弱地叫喊着说。
“还落叶归根?当初他们出来的时候村里人多么羡慕父母终于搬到城里去了, 现在让他们回家,两老人的脸面放在哪里?你说啊?”
“死要面子活受罪!他们老都老了要什么面子?还不是因为他们儿子没本事,赚不到钱才这样吗?”
“我没本事,那你有本事啊,那你又赚了多少钱啊?”江浩从懒人沙发里霍地站了起来,脸都红了,他知道自己风光的日子已经远去了,明明知道说这种话毫无意义,但就说出口来了。也明白一个家庭赚钱的责任不应该推给女人,吵架嘛,自然是拣尽伤人的话说。
“你就是没本事,你看看别人都能赚到钱,就你窝囊废!”李惠平一边哭一边骂。江浩打完人之后甩门而去,任由李惠平一个人在出租房里哭。
晚上十二点半了,江浩还是没有回来,李惠平甚至怀疑江浩已经厌弃了这样的日子,她心里不免又有点担忧起来,所以她深更半夜里坐在黑夜的门口等他回来。她听着电梯上下的声音,在长长幽暗的过道里开始静了下来,此刻的李惠平只剩下一团被黑夜笼罩的影子。
江浩开了一个半小时的车,一路星辰回到乡下,村子里这个时候特别安静,听着远处几声狗叫,他下车在马路上站了一会儿,看着月光下的屋架,被风揭开的瓦片沉重地摔在草坪上,早已粉身碎骨,这两层旧式的老楼房快要变成一片废墟了。拨开杂草站在屋檐下,江浩点燃了一根烟,他猛抽了一口,看得见一丁点子星光忽明忽暗地在夜空里跳跃。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样冲动?为什么会动手打人呢?那些年有钱时,李惠平性格完全不是这样的,难道只能共富贵就不能同艰苦吗?想到这些他又长吸了一口烟。夜色里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只有香烟的味道在陈旧的屋檐下弥散。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口袋 ,才发现没带大门钥匙,突然又想起母亲最喜欢把大门钥匙放在橱房外的那半截红砖底下。他打开手机里的电筒,朝那熟悉的地方寻去,搬开半截砖头,还真的找到了那片早已生锈的钥匙,突然心里一酸,竟然泪湿眼眶。觉得自己没给父母一个安稳的家,如今老了,反要他们搬来搬去。
第二天早上他站在屋前的草坪里仰着头看着这一烂摊子的屋架沉默不语。隔壁邻居看见江浩回来了,大家都围过来打招呼。
‘‘江总,什么时候回的啊?’’
‘‘在外面发了财,回家准备筑房子啊?’’
一下子邻里之间七嘴八舌问这问那,江浩不停地递烟寒暄,根本不想扯到赚钱的事上来。却听见村头周冰的父亲说;‘‘浩子,还没吃早餐吧?到我家去吃吧,你婶子正在那里下面条,也不多你这一份。’’
浩子一边答应一边笑呵呵地跟着周冰的父亲就去了他家。周冰家的院子很大,走进去才知道里面搞得跟城里绿化带一样。江浩一眼就看见车库里停放着一辆白色的豪车。他也知道周老头喊他吃早餐不过就是想要告诉他江浩,他女儿周冰这几年赚了不少的钱。
周冰的娘一边呵呵笑着从厨房里走出来说:‘‘浩子回来了啊,坐坐坐,冰冰等一下就会起床,就在这里吃早餐吧。’’
一边招呼着,一边要浩子去洗手间洗漱。浩子站在如镜子一般干净的洗手间里突然感慨良多。农村里老人啥时候把厕所改成了洗手间的称呼了?看着周冰她妈一样一样地为自己准备毛巾,牙刷,他突然觉得很感动。他跟周冰从小一块长大,两个人之间是那种纯碎又干净的友谊关系。但她父母一直希望自己会娶周冰,两个人后来并没有按照他们选定的剧情发展,浩子高中毕业后去外闯荡并娶了他心爱的漂亮姑娘李惠平。听说周冰为了浩子还闹过自杀。浩子洗漱完刚在客厅的桌子边坐下来正准备吃早餐,猛一抬头却看见周冰披头散发,穿着一套粉嫩色的肥大的睡衣出现在客厅转角的楼梯间,一双大拖鞋就这样毫无修饰地,潦潦草草地出现在江浩的眼前。
其实江浩一点都不突然,他又不是不熟悉周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结婚又离婚的事他也都知道。倒是周冰顿时就傻愣住了。她捂着脸不敢看江浩,一边嘤嘤地说;‘‘这样突然吗?咋不给我留点空间呢?’’
''还要啥空间啊?又不是没见过你那熊样。''江浩一边吃着碗里的面条一边笑着说。
‘‘最起码应该让你看看美颜后的我才有意思啊。’’周冰一转身往楼上跑去。
‘‘切,还整这一出。’’浩子匆匆忙忙吃了早餐就忙着去找泥工,他要重新把这里变成家园,无论花多少钱,他都要让父母安定下来。
李惠平站在大街上摆地摊已经是二十几天后的事了。初夏的夜晚月光柔柔的,有清凉的风吹过,街上行人匆匆,偶尔有人弯腰在她的摊位前停留,只是左翻右选也没能找到自己想要的款式。看着这一地的狼藉,李惠平觉得自己已经够放下了所有的架子,看见有同学从摊位前走过,她也不遮不掩,其实李惠平根本看不清自己。她从来没有想过是自己把自己抬得太高,不过就是漂亮而已,又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心里总觉得自己比别人高人一等。其实所有的傲娇在现实生活面前完全一文不值。当时在批发市场的高光时刻早已成了过去式。这一堆衣服今天卖不出去,明天还得继续,总不能把这一堆衣服都堆在出租屋的房子里发霉。得想着法子要把这些东西变成手机里的某个数字。
白天,李惠平到处找工作,觉得这几年做服装生意早已与外界脱节了,好的公司要她交一份简历上去。啥简历啊?不过就是一个卖服装的。然后这工作不行,那工作太累,想到服装店里找点事做,人家店里根本不要人,这高不成低不就的。每天很早出门,晚上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只有一肚子的不愉快。三十五六岁,这不是最好奋斗的年龄吗?可又朝哪个方向去奋斗呢?越想越迷茫。
晚上回到家吃完饭,急急忙忙地出摊,可摊位摆好没多久,天空突然下起了雨,李惠平没带雨布,所以只好一边收摊一边等江浩快点来,江浩认为没有几滴雨下,所以迟迟未出现,等他开着面包车赶到摊位前时,雨已经下过一场了,面上的衣服早已经被淋湿了。李惠平脾气突然就爆发了一般:"你怎么不去死啊?你去死啊。我还能指望你什么呢?"
江浩不回话,他知道自己错了,但衣服都已经打湿了,由着李惠平在大街上跳起脚骂:‘‘嫁给你我前世瞎了眼,我图你什么?是你江浩长得高大长得帅吗?屁!你什么都不是!只一把嘴巴会骗,把我骗来的。’’
江浩把所有的衣服装上车后,关上车门,一溜烟地开走了。李惠平还在那里泼妇骂街一般,她也没想到江浩会把她丢在这里,所以她坐在街边的石墩上哭得特别伤心。但似乎没找到一个可以同情她的人,一个人只好沿着路灯的光往家的方向走去。风扬起紫色的裙摆,稀乱的直发挡住了姣好的容颜,凉鞋在刚下过雨的路面上有点湿滑,心里那种自找的委屈无从发泄。回到家时,江浩坐在沙发上脸都黑了。但他极力的克制着自己。搬起被单睡到另外一间房子里去了。
夫妻两分房睡其实是最危险的信号。一晚两晚倒没事。但李惠平就是犟,开始跟江浩吵架还担心江浩会离婚,怕影响孩子。后来吵架变成家常便饭时才感觉天不怕地不怕,要怎样就怎样,阳世上离婚的又不止他们。夜深时她还总觉得江浩会来找她。谁知两个人就是两条牛脾气,互不相让,有时十来天都不说话,这样相处着,两个最熟悉的人就变成了两个最陌生的邻居。
临近过年时,两个人带着父母回农村看新房子,那天江浩的母亲特意穿得一身崭新,牛油果绿的中长羽绒服,短短的一头卷发,围着一条浅色的围巾,看上去有点像退休的老知识分子。江浩的父亲是实实实在在的农民,微微弯曲的背部稍微发福的肚子。这些年少了日光的辐射,光秃秃的头顶上显得白胖白胖的精神。江浩的母亲下车的第一句话就说:“浩子,我跟你爸终于可以回家了。”
“妈妈,你跟爸爸是不是早就盼望着能回家来啊?”江浩问。
“这样好,这样好,回来就好。”江父一边说,一边里里外外看房子,脸上洋溢的都是最幸福的笑容。
那天往新房子里搬家具时,江浩的母亲突然说身体不舒服,早早地就睡了。第二天也不见好转,江浩只好带着母亲到省医院检查。人啊,有时越怕什么事它就越来什么事。当江浩拿着母亲的所有检查单站在医院的大厅时,他突然觉得自己没有了方向,卵巢癌几个字几乎让人绝望,虽然那后面打着疑问号,但听那教授的口气似乎早已经断定了。明明知道有些痛苦是一定要经历的,但觉得这样恶病的方式真的让人无法接受。看着母亲一脸的茫然,又看着父亲那饱经风霜的脸,作为儿子第一反应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救母亲。
走出医院的大门,寒风刺骨,江浩脸上淌满了泪水,他反复地问自己:为什么会是在这样的处境里?身无分文,还欠了一身的债!但无论如何也要救母亲,他不想看见母亲痛苦,但他又能拿什么来救母亲?
“浩子,妈知道你的难处,如果真的是这种病,我愿意放弃治疗。不给你们增加负担。”走在后面的母亲突然叫住了浩子说。
“妈,你想到哪里去了啊?医生说你的病不是很严重,就算有点严重,我砸锅卖铁也会救你!”浩子扶着他母亲的肩膀说。
回家的路上,车子里三个人都不说话,父亲在后座里一直握着母亲的手。他看着车窗外那干涸了的湖泊,一眼望不到边的沧桑,那荒凉的瘦柳佝偻着光秃秃的枝干杵在湖边干冷的西北风里,渐渐往后隐退,宽阔的马路上只留下车轮滚滚的声音,过去点点滴滴的记忆都在老人脑海里回放。他甚至不相信老伴会得这样的病,想着想着泪水顺着苍老褶皱的脸往下淌。他紧紧地抓住老伴的手,多么希望这些都不是真的。可接下来忙着往更大更权威的医院再次确认,依然是那样的结果。
好不容易过完年,江浩便带着母亲住院治疗。手术后几轮化疗下来,母亲已经筋疲力尽,她躺在院子里的摇椅里,眼睛无力地看着晾衣架上稀碎的阳光,声音嘶哑地说:“老江,浩子已经够孝顺的了,我不能太拖累了他,人生哪有那么多遗憾?不过就是生离死别,我似乎看透了好多事。我自愿放弃治疗,不想再遭这样的罪了。”
“你又胡思乱想,你才五十六岁,现在的医学发达,有些癌症是可以攻克的,医生都没有放弃,就说明有希望,就怕医生说回家吧,该吃的吃点,该活就好好活,能够化疗的都是有希望的,所以你一定要保持良好的心态,说不定能活到七八十岁呢,千万不要有悲伤的情绪。”老江坐在夕阳里选空心菜,一边宽慰着老伴说。
“你几时听过癌症治得好的啊?都是骗人的话,医院里那些癌症患者,最后都是人财两空,死我倒不怕!我就怕痛!”说这些话时,江浩母亲的眼里泛着晶莹的泪光。
“你看你又闹情绪,说好不悲伤的,咋还哭呢?”老江一边直起腰来替老伴擦泪水一边说。
江浩回来时,父母正在院子里闲聊。他急急忙忙地烧饭炒菜,因为母亲不喜欢吃父亲做的饭菜,所以江浩只好自己动手,只要母亲快乐,他累点又算什么呢?今天下午他又去外面借钱了,医院里的病友好多都在众筹,但他不想那样做,他生怕母亲知道他现在的处境,会更加重她的病情,一生好强的母亲如果知道儿子早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她是断然不会接受治疗的,这一点江浩知道母亲的脾气,所以他不想让母亲知道自己空架子背后的苍凉。每天他出门时总是一副老板的派头,把自己打理得精精致致,短袖衬衫,黑色休闲裤,腰间的皮带最近瘦进去两个孔了,压力层层包围着他,但他又不能让母亲看出自己的窘迫。
晚上睡觉时,父亲推开了他的房门,拿出他跟母亲这些年所有的积蓄递给江浩说:“浩子,你爸没有能力,一辈子就存了这三万块钱,本想着跟你妈防老用,你拿去吧,我知道你遇到了难处。”灯光下,父亲一边抹眼泪一边把全部的家当递给儿子,江浩没有接,他安慰父亲说:“爸,还没到要你用钱的时候,你自己留着吧,将来你们两个老了还要钱用,留着吧。”
“还什么防老?你妈都这样子了,先把你妈治好再说,你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有这几万块钱又有什么意义呢?”江父一边擦泪一边往门外走去。
江浩看着写字台上那一叠钱,眼泪突然止不住地往下流。
李惠平在城里带两个孩子,大的读初一,小的也上五年级了。她婆婆病成这样子,她也从来没有主动回家看过一次,要说没有时间是不可能的。孩子们读寄宿,两个星期放一次假,除非孩子们吵着闹着要回家看奶奶,她才会跟着回来一次,平日里从不见她回来过。倒是邻里之间相处得还不错,楼下邻居有好几个麻将群,动不动就喊李惠平去打麻将,开始她还拒绝,说自己不会打,后来就迷上了麻将。中午也不回家做饭,晚上很晚才到家,家只不过是她晚上睡觉的地方。
早上醒来时,阳光早就敲在窗户上,南天上的那朵云雪白雪白的。她懒懒地起床梳洗打扮,改良旗袍的开叉处,修长的白腿若隐若现,在大街上一步三缓地走过,总是会引来路人的注目。坐在茶楼里的方桌子边,那优雅的气质总会让人多看几眼,这一点,李惠平不用回头,她都知道有人盯着她看,她心里无比的傲娇,她完全看不到自己虚荣的一面。她喜欢别人羡慕的目光投在她身上,似乎也很享受这样的光景,因为无论穿什么站在人群中,她都是焦点。稍微带上点胭脂的粉嫩就更加显出成熟女人的独特气质来。有时站在穿衣镜面前总觉得自己嫁给江浩真的是错配了姻缘,江浩那五短三粗的身材,不知道自己当时怎样就看中了他?可能当时是被他殷勤的玫瑰感动了。她觉得自己本来就是开在墙角里的野玫瑰,只是误种在江家的园中,本不应该是穷酸命,最起码也应该是被男人捧在掌心里的那种女人。有时想到这些,她会为自己暗自伤心。
如果说相遇是一种缘分,那李惠平跟蒋建算什么缘分呢?这完全就是一段孽缘。
蒋建那天穿着一件黑色的短袖衬衫,绷得紧紧的,那成熟男人的骨架子显露无遗,一条鱼白色的休闲裤,皮鞋擦得雪亮,他懒散地坐在藤椅里,正在那里吞云吐雾。看见李惠平穿着那条灰色格子旗袍进来,突然眼前一亮,整个人都来精神了。
胖胖的老板娘泡了一杯茶进来递给蒋建说:"蒋局,今天单位放假啊?"老板娘那招牌似的笑,几乎要挤落那一脸堆积的胭脂香粉。
"五一了,单位放假,可以在你馆里放松几天。"蒋建一边接过茶,口里说着话,眼睛却瞟向站在离他不远处的李惠平说:"收新学员了啊?"
"嗯,惠平是新手,蒋局以后要多多关照哦。"老板娘一边说一边示意李慧平坐下。蒋建看着李惠平那局促不安的样子,感觉她那双手都没地方放,于是笑着说:"咋啦?没见过我这样的帅哥?把你吓成这样子啊。"
"切,谁怕谁呢?"李惠平说着话就上楼进包厢了。蒋建端着一杯茶也跟着进去了。四个人一桌,蒋建跟李惠平打对桌,几个回合下来,你看她一个眼神,他瞟你一眼,她报以羞涩莞尔一笑,他在桌子底下轻触她的脚尖,眼角眉梢间挑动的情波彼此都心邻神会,那渐渐荡漾开来的脉脉柔情在心底泛滥。几场牌下来,蒋建输了个七七八八,眼看夕阳又下山了,蒋建心里只想着怎样加李惠平的微信,哪有心思打牌?突然有牌友提出,今晚不打牌去唱歌。就算是看客们想要责怪谁不能用这种推波逐流的方式,但又没有合适恰当的理由,毕竟都是中年人了,心里那种暗暗生出的情愫如同野草一般蔓延生长,谁又能捂得住?旁人不过就是搭台看戏图个热闹罢了。
几个人在麻将室里吃了晚饭直接奔歌厅里去了。李惠平没唱几首歌,又担心孩子们回家了没看见自己怕不安全,所以提前退场,蒋建正好找到一个机会说:"那我送你!"
就这样李惠平顺理成章地坐到了蒋建的副驾驶的位置上。夜晚轻柔的风吹过脸庞,月色笼罩着东湖边幽暗的柳影,街道上的路灯长长的顺着湖岸一直延伸到转角处。两个人停好车,手牵着手走在东湖边的木桥上,就像一对老情人。站在桥边的茶亭里,蒋建伸手捋着李惠平温柔的长发说:"好柔软的发丝,你真的漂亮。"
李惠平只是笑笑,她眺望着对岸的烟火,沉默不语。蒋建靠近她,从后面抱住李惠平温柔地说:"靠近我!前世你就是我的爱人。"
李惠平完全都没有拒绝蒋建的意思,她回过头踮起脚尖在蒋建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蒋建把她整个人都揽进怀里。这一刻,道德伦理家庭责任都泯灭在一片汪洋的情海里。散乱的灵魂早已淹没在急促而又沉重的呼吸声里,熊熊燃起的欲望,便在茶亭的木椅子上将对方揉进了彼此的身体,沦陷在茫茫的烟月之中。
李惠平感觉到自己这前半生里寻寻觅觅终于遇到了真爱。她一边整理裙子一边温柔地倒进了蒋建的怀里,意犹未尽。蒋建捧着她的脸,月光下柔情未散绵意悠长。他深情地吻她的脸,她的眼睛。仿佛他们从来都只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也或许他们前世就是一对恋人,可由于种种原因在这一世的轮回里辗转千遍,终于在黑暗里重温过往的柔情,这一刻千金,心里眼里全都是对方,哪里还有家的概念?似乎自己从来都只是一个孤独的灵魂,只是恰巧找到了另一只同样孤独的幽灵。两个人粘在一起。唯恐手一松便不见了对方。
月光下,东湖那一湾清澈的蓝,此刻看上去只是一湖的深暗。风吹过树梢,有夜鸟在芦苇丛里抖动了一下翅膀,不远处的车灯来来往往在城市的马路上不停地穿梭,这看似静寂的夜色中,微光下的角角落里一刻也不曾安宁。
三点多回到家时,蒋建的妻子根本就没有睡,她靠在枕头上,看见丈夫推门进来,到床头边拿衣服去冲凉。她压低火气问:“今晚又约了谁?我就不明白我到底哪里不如你外面的野花?”
“睡吧,睡吧,你想多了!”蒋建敷衍着说。
“你不要挑战我的底线,你信不信我闹到你单位去?我要让你身败名裂,到时你一无所有,连工作都没有!”
“朱玲,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在外面有人呢?”蒋建一副死不认账的口气问。
“你刚才到我枕边拿衣服时,我闻到了你身上那种污秽的味道,你不要找理由,我算是看穿了你这种臭男人!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我在家里为了两个孩子团团转,你呢?一天到晚跟别的女人打情骂俏,风花雪月的,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想想我并不是一开始就没工作,而是有家有孩子后我才放弃工作的,你不要把我当傻子!你究竟为这个家付出过什么?”
蒋建突然就心虚了一般,他站在朱玲的床边突然双膝跪下去说:“老婆,我再也不敢了!”
蒋建这一跪,并不是向朱玲示弱,他是害怕失去工作!他深知朱玲真要是狠起来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但朱玲不想理他,侧过身去扯灭了台灯,屋子里一片黑暗。
第二天上午,李惠平起床精心打扮了一番,她要去菜市场里买点菜回来,因为孩子们放假了。
她站在街道的路口处,明晃晃的太阳铺满了干净的马路,站在太阳底下,她给蒋建发了一条短信:“昨晚还好吗?”
蒋建没有回复,她又补了一句:“昨晚累着了吧?”
但蒋建依然没有回复。她突然间就很失落。买好菜回来的路上,她无数次地看手机,可手机里悄无声息,于是她又发一条问:“出来吃早餐吗?”
蒋建还是没有回话时,她认为蒋建正在睡觉或者正在忙什么,没看到信息,李惠平完全不会去想此刻蒋建的手机正躺在朱玲的掌心里。后来竟然还说出那一堆柔情蜜意之语来,朱玲该怎样回复呢?况且朱玲对付蒋建这类风流事也不止一次两次,经验早已满满的。她觉得自己就是江边上撒网的渔翁,撒出去之后又一寸一寸地把网收回来,她其实明知道收不回丈夫的心,但她极力地想要保住这个家。她在蒋建的车上装定位器,睡在后备箱里,被自己的老公带到某个陌生的城市,她一路跌跌撞撞地追踪着。为了蒋建为了家,她什么事没做过?什么样的良策没用过?孙子兵法她都用上了。她已经太累了,但面对着这样明摆着的挑战,她又不甘示弱。突然就激起了她想要再搏斗一次的决心!她把手机还给了蒋建,什么话都没有说。
蒋建看了一眼她的脸色,感觉这次朱玲的反应太平淡了。或许她也只是想留给自己一个自醒的过程吧,他哪里还敢打开手机当着朱玲的面给李惠平回信息?但求不要爆发家庭战争就行了。心里打算着:“莫顶着风口浪尖跟她对干,忍忍就过去了。”
李慧平似乎就是往胡同里跑的那一只老鼠,现在是找了一处隐身之地,只要离开那遮掩的小石头,随时都有可能曝光在胡同的青石板路上。而她却全然不知道危险,还一个劲地探头探脑,一路摸索着在没有遮盖物的地方蹦哒。
两孩子吃过午饭吵闹着要回家看奶奶跟爷爷,李惠平只好把孩子们送到公交车上,自己返回来侧卧在沙发里焦急地等蒋建的回音。
江浩自从他母亲病了后,没过一天安宁日子,刚刚以为母亲病情稳定了一点,没想到几轮化疗后大检查,被医生告之已经转移了,又不敢把这样的消息告诉父母,一个人坐在后院子的门口看见孩子们回来了,心里很喜欢,却真的装不出笑脸。看见老婆没回来心里又不是滋味,所以他打电话给李惠平问:"你怎么没回来呢?"
李惠平接了电话居然象戳到马蜂窝了一样,在电话里吵架的口气问:"你还记得你有老婆啊?你干嘛不认为我早就死了呢?你看你还是个男人不?我们还有家吗?”一顿噼噼啪啪,江浩只好挂了电话。
江浩母亲听到了媳妇在电话里骂江浩,故意装着没听见。吃晚饭时他母亲说:"浩子,你今晚送孩子们回家,你也是要回家了,我这里有你爸,要去医院我也会打电话给你。搞得你们夫妻各一处,你们年轻人去做你们年轻人的事吧!"
江浩听见父亲也附和着要他带孩子们回家,说是趁着假期可以带他们去爬山。浩子带着孩子们回城里时就已经很晚了。
两点多时,江浩的手机突然在黑夜里响起来,他整个人几乎是弹跳起来,当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黑夜里。电话是周冰打过来的:"江浩,你母亲割动脉自杀了,我们正赶往医院的路上。"
江浩来不及穿鞋子,赤脚往门口跑去,其实江浩很怕他母亲会自杀。他藏起了家里的水果刀,甚至连母亲穿过的丝袜他都丢掉了,他跟父亲刮胡子的刀片,真的是藏了又藏,生怕被母亲看见,那样好强好胜的母亲,那样讲究漂亮的母亲,每次看见试衣镜前枯蒿一般的容颜,光秃秃的头顶,灰暗的眼神,十指如火烤过一般黑褐色,她好不容易接受了镜子里的自己那枯瘦的面容,那毫无水分干燥的十指。或许是昨天医生的电话被母亲听见了,母亲是何等精明之人!江浩一边开车一边哭,他想起母亲的前前后后,泪水在流动的车灯里撕成碎片,片片晶莹透亮,片片心碎一地。
赶到医院门口时,他看见他父亲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大声地嚎哭,母亲躺在白色的担架上,那一只插着 PICC 管的手臂耷拉在担架外。江浩感到一种锥心的痛刺过心底:"妈!"
凌晨四点,天将晓,夜未眠。
夕阳最后的一丝光亮斜照在阳台上的不锈钢管子上,一袭夜色柔柔地浸满整个房间。李惠平懒懒地打开落地窗,看着窗外还没有暗下去的天空,她无心去收拾阳台上的那一堆早已晾干的衣服,然后又合上帘子,把整个身子投进沙发里,稀里糊涂地哭出声来。昨天到今天都没有收到蒋建的回信,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起来。突然听到手机响了一下,她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心里升起一团希望之火。速速地打开手机,蒋建终于发来一条消息说:“安静地等我,我会来的,暂时不要给我发任何信息。”
李惠平知道蒋建平安没出啥事,心里突然就象云一样散开来。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至于她婆婆有没有抢救过来,似乎都不重要,她眼里心里只有一个叫蒋建的男人。她这时才感到肚子饿了,起身炒菜做饭,一边还哼着歌儿,一边想着蒋建那眼角眉梢挑起的笑,那种窒息般的柔情如潮水一般漫过心滩。刚做完家务事,泡一杯茶正准备坐下来休闲,听见敲门声,她打开门看见蒋建站在门口时,像个小媳妇一样扑进丈夫的怀里使劲地哭。蒋建把她抱进沙发里,一边替她抹眼泪一边安慰道:“别哭,别哭,我不已经来了吗?”
李惠平不语,只顾流泪,蒋建似乎心痛得不行,一边不停地吻她脸上的泪水,一边把她的裙子熟练地剥了下来,李惠平在他的怀里就像一只温顺的绵羊,完全都没有任何抵抗力,从未有过的温情,绵绵如细雨一般浸润着两个无法管束的灵魂。这种踩在他人屋檐下,拎得一枝野花香的行为,两个人至始至终不认为自己是踩在道德的底线上,一点一点地将原有家庭的脉络撕得稀碎。
当蒋建开着车子拐从巷子里出来时,朱玲其实当时就站在幽暗的路灯下,因为她还没确定李惠平住在哪一栋楼?她看见蒋建的车子一路风尘地跑了,她几乎猜了个七七八八。回到家里时,蒋建也正好刚到家,说是碰到一个同事,在外面聊了会天。朱玲完全都不相信蒋建鬼话连篇谎言,她也不想听他任何无力的解释,觉得这些谎话听多了,耳朵都生出茧来,就不要说六月的心是怎样一点点变得冰凉。似乎这一切,连同婚姻都只是一个笑话,但一双儿女却是自己生的。她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坐下来,抬头看见旁边那张穿衣镜里的自己,她起身想要去挪动一下那镜子,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那渐渐变了形的身材正在一点点地吞噬着以前在单位里“一枝秀色”的美好。她承认自己没有以前那样的好身材,这些年也从来不会用胭脂香粉来装饰自己,活脱脱地让自己一步一步地变成了黄脸婆,一步一步地追踪着丈夫那些风花雪月的旧事耗尽了她所有的耐心,在这个男人的身上浪费了自己太多的年华。她甚至都烦透了,总觉得等孩子大了后自己就放手。可孩子大了自己却如落花一般,慢慢地凋零着,但她看到两个优秀的孩子时,她接受自己所有的平淡与不完美。明知道蒋建是她一生的痛。是那种无法缝合的伤痛。她每次都会在黑夜里偷偷地哭,现在她已经不会流泪了,那些年早已流干了所有的泪水。
朱玲本来想放过这件事,由他去!但三号的那天中午,她无意之中在丈夫的车上发现了一串房门钥匙,她拿在手上掂量了一下,放进了牛仔裤的口袋里。
“明天要回乡下去,我婆婆死了,明天动响。可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李惠平带着蒋建回家时,在楼梯口说着话,一边缠缠绵绵地半抱半拥进了房间,那时正是初夏的黄昏,房间里一片荫凉。两个人做梦都不会想到帘子的缝隙处,朱玲会在阳台上支起一个视频架,把他们两个苟且偷乐的事全盘录下来。朱玲在沉默中哭泣,她两只手不住地抖动,从架子上取手机时,“啪啦”一声响,手机掉在阳台上。李惠平衣衫不整打开门看见阳台上的朱玲。她第一反应就是去抢手机,蒋建一边扣衬衫扣子也跟过来,一眼看见朱玲那疯了一样的状态,他怒斥朱玲道:“朱玲,你做得太过分了!”
“是我过分吗?你们这一对狗男女!”朱玲气急败坏地骂。李惠平奋力地去抢朱玲手上的手机,朱玲不给,反手打了李惠平两个耳光,一边在阳台上大喊大叫起来:“快来看啊,快来看!一对狗男女!”
蒋建想把朱玲拖回去,没想到朱玲猛地薅住李惠平的头发,翻过栏杆,死死不松手,她要把李惠平扯到栏杆外面,一起同归于尽。
蒋建看见三楼底下站满了人,考虑到自己一条三角裤的颜面,所以返回房间胡乱地套上长裤再冲出来,想要去拖住朱玲,仿佛只在一瞬间,却听见两声凄厉的叫声撕裂了这个喧嚣城市的黄昏。
(谨以此小说告诫那些不顾婚姻家庭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