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那年的春天,桃子跟师父来到太平镇。十二岁是个爱做梦的年岁,桃子也喜欢做梦。
镇子旁的大青山上,有一间荒废了很久的太平道观,她和师父就住在那里。
这一住,就是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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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子本不叫桃子,她最初的名字叫张赔钱,是一个无名小村子里,一家张姓男人的第三个女儿,上面有两个姐姐,叫张招弟,张盼弟。
从两个姐姐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来,父亲是想要个弟弟的,可惜,母亲肚子不争气生了她出来。
桃子到三岁的时候依然没有名字,村里人都是张三丫头,张三崽的叫她。
后来,还是母亲看不过去了,硬着头皮求父亲要给她起个大名。
父亲那天喝多了酒,浑浑噩噩的看过去,见她在院子里正满地爬,满脸泥土脏呼呼的一张小脸,父亲眉头一皱,咕哝出一句,“赔钱得东西还要什么名字,就叫赔钱吧。”说完倒头大睡。
母亲是个传统下得标准女性,对自家男人从来不敢说个“不”字,更何况在传统道德风俗得影响下,她始终认为自己没有能生个儿子出来就已经万般错了,所以,虽然觉得女儿起这个名字并不好,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于是,从那天起,桃子有了她第一个正式的名字,叫张赔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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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匆匆,眨眼时间,她长到六岁。
那年,村里来了个书生,他租了村旁的一间破庙盖起了学堂,十里八乡的,除了吃饭的问题,最大的便是这件。
村长当然是乐意极了,急巴巴的把自己儿子就送到学堂里去,盼望着儿子将来兴许能当个大秀才,要是意外出个进士的,那当然是祖上积德,光宗耀祖的好事情。至于那些土财主家的傻儿子们,哼哼,他们不过是去送银子的罢了。
桃子自然也听说了,和其他孩子一样,看到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背着一只布袋天天去一个叫“学堂”的地方一待就是一天,于是他们对那个叫“学堂”的地方开始浮想联篇。
“那里有妖怪,天天要吃小孩子。”留着两管鼻涕的李二虎自认为聪明的解释遭到小伙伴的一致鄙视。
“要有妖怪,那张万财怎么舍得把他儿子张万贯送进去,要送也该送你这个长工的儿子去死。”
二虎子闻言立刻改邪归正,“那就是里面有宝贝,他们天天去挖宝贝了。他们不是有带个口袋子去了吗,准是挖到宝贝了又不想让我们知道,就装在袋子拿回来。”
桃子他们一致点头,认为这个答案最正确,于是学堂里有宝贝这个说法在孩子们口中就这么随随便便的传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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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心正,其名正,其魂也正。”
师父说这话的时候,手中的毛笔正在一张宣纸上画竹子,竹子一节一节,师父在无数墨黑的竹叶子中间画出一根根粗竹节,那画法很笨拙,但师父握笔的手非常稳重,稳重的让她到后来很久时间,一直以为竹子就应该是这么个画法。
“是。”她低头,受教的样子,眼角余光看到门外小五在对她招手。
“你……唉,出去吧!”
她似乎听到师父叹气的声音,但那管那许多,她小鸟出笼般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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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跟我去看,今天山下的村子里有接新娘子的!”
小五一把抓住她的手,黝黑厚实的一张熊手抓着一只白葱一样的细腕,向着山道就跑下去。
新娘子是三十里外王家村的,坐着两人抬的小竹轿子吹吹打打进了村,桃子挤进人群堆里张望,那轿门上挂着一块红门帘上绣着两只彩色水鸭子,桃子左看右看,也没看明白为什么要绣两只鸭子。
“山鸡应该比鸭子好看多了。”她这么对小五说。
“但是鸭子比鸡好吃。”小五反驳。
于是桃子想,难道新娘子是用来吃的?!
村里的规矩,晌午前要拜完天地,中午还要请父老乡亲吃水席。
所谓水席其实不是在水里吃的,而是指来吃饭的人,每人都要带来一碗水,倒在事前准备好的大水缸里,新人头月都要用那缸里的水煮饭,寓意以后大家同舟共济。
桃子看到桌子上的饭菜,口水直流,看向小五。
小五拿来早准备好的两碗水,给桃子一碗。
“哼,就知道你叫我来看接新娘子才不是本意,还不是为了那些吃的。”
“是,是。”
小五憨厚的笑了。
那一年,桃子十二岁,小五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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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师父,今天山下又接新娘子,你真的不去看?”
师父的手在宣纸上挪动,点点间几个方正的汉字跃然纸上,“你要去就去吧。”
“师父你在……写字?”
她眼猛睁的比桃子还大,跟了师父几年了?第一次看到竹子以外的东西出现在白纸上,那一个个方正的墨字,就像当初她半夜爬墙翻进学堂里的时候看到的那一墙的东西一样,方方正正的,黑乎乎的,被分了无数节的,怪蛇。
她记得当时被那些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吓哭了。
然后,那个只在传说中才出现的,掌管学堂里那些无数金银财宝的,那个叫“书生”的东东,就这么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跑进她的视线里。
桃子第一次看到“书生”,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种和她父亲不一样的男人。
盛夏时分天气炎热,热的桃子睡觉的时候都脱光光的睡,可他却不一样,他穿着一件宽大的袍子,在腰间绑了根布带,微敞开的衣领露出小半胸膛,那上面还有几颗水珠,他的头发也在滴水,那晶莹的水珠从他墨黑的发丝上滴落在学堂陈旧的木地板上,眨眼消失了。显然,他刚才在洗澡。
桃子看的呆了。
她见过父亲露着整个上半身在地里干活,见过李家猎户夏天露外面的那一胸口黑卷毛,甚至见过别家男孩子赤条条身子在河里游泳。
但她没见过这样的男人,那一小片胸膛,在衣服里似乎微弱的发出光芒,仿佛夏天的萤火虫,在夜晚发着自己独特的光,又仿佛那次她从张万贯手种抢走吃掉的那块香糕,拿在手里软软的香香的,吃到嘴里滑滑的甜甜的。
那一刻,她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块大香糕。
“你叫什么名字,这么晚了,到学堂来做什么?”
“香……香糕……”她结结巴巴,头脑还处于混沌状态,冒冒失失间给自己起了第二个名字,张香糕。
“香糕?”书生看她涨红的一张小脸,绷紧的面孔云开烟散般露出笑容,“香糕!香糕可不会半夜爬我家墙的,这名字太文弱了,一点也不像你,我看,你还不如叫桃子来的更贴切呢。”
他指着学堂外那棵结满毛桃的大树,桃子就是从那里爬进来的。
“桃,桃子,张桃子?!”她脸涨的更红,转身就冲了出去,也不管书生在后面呼喊什么。
回到家,躺在茅草炕上,她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心里想的都是刚才的事情。
“桃子,张桃子。”
一夜间她有了第三个名字,张桃子。
从此,无论是谁问,她都说自己叫,张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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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娘子坐在红轿子里,吹吹打打的进了太平镇,前面高头大马的新郎官,面目俊朗带着掩不住的欣喜。
桃子夹杂在人群里,眼睛搜索周围,今天小五没有来找她,她心里生气,就自己跑来看。
可是到了这里,才发现没有小五陪伴,娶亲什么的就没意思了。
那新娘子的脸化的跟个猴子屁股一样,丑死了,还不停的哭,哭的更丑了。
桃子转身挤出人群,打算回道观找师父,还是看师父画竹子吧。
“桃子?你是桃子?!”
一只温柔敦厚的手掌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掌指间的粗糙割的她皮肤刺痛,她恼怒回头:“干什么?”
那是一个老年学者打扮的男人,五官精廋,眉头紧皱,保养得益的皮肤也掩盖不住暮色的气息,这是一个被岁月沧桑洗礼的老学者。
“桃子,真的是你!你……你为什么还是,还是这个……样子?!”
男人热切的眼睛先是充满激动的情愫,却在下一瞬间转为惊愕,他慌张的松开桃子的手腕,仿佛看到此世间最惊悚的事,跌跌撞撞的向后退去,速度之快如见厉鬼。
桃子茫然看着慌张退去的男人,那沧桑的眉眼间依稀有着熟悉的弧度。
她张了张口,干涩的念出那个名字:“你是……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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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的书生总会笑的温柔,坐在书堂外的那颗桃花树下,修长的手指捏着一本书,慢慢翻页,慢慢吟咏,风吹过,桃花瓣片片飞旋落下……
她喜欢这个梦,而且一梦好多年,就像她半夜习惯爬进学堂去偷书生放在讲桌上的糕点,然后总会莫名其妙的就被他抓到,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是故意被抓。
“桃子,你好香啊!”
这一夜,书生抓到她,没有如往常那样放手,反而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脖颈嗅闻。
朦胧中,她觉得自己脸很烫,有种犯禁的羞涩。
书生扯开自己的衣领,滚烫的肌肤烫贴在她胸前,青涩的身段因着这个简单的碰触,颤栗起莫名的情愫。
她低头,斜眼偷看他那泛光的锁骨,那光泽一如当年,仿佛软糯香甜的糕。
“桃子,桃子,你是我的桃子……”
“对,我是,你的桃子……”
夜晚的山村外,寂静的学堂里,她绷起身躯,容纳他纵情驰骋,一声声呢喃低吼,夹杂着婉转低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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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你不是桃子,你是谁,你是谁,你不是桃子……”
老人哆嗦着步子,猛摇头,似不愿意相信,又似想让自己清醒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