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马车摇摇晃晃，车外凛冽的寒气四处渗透进来。
尽管我身上盖着极厚的棉被，却仍觉寒风冷得透骨。
车门被推开，一缕刺眼的白光射进来。
下雪了。
嫂嫂玄奇一身粗布衣裳站在我面前，二哥已经死去多年了，嫂嫂却笑得淡然。
她说：“荧玉，天道、人道，终归衡平。”
我笑了笑，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夫君，荧玉不能护你。
夫君，一路好走。
二
那一年，荧玉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姑娘，天真烂漫，她的二哥嬴渠梁刚刚登上秦国君位。
生性活泼的荧玉打扮成景监的小跟班，化名黑林，去了大魏国的都城安邑。
就是在那座天下人才汇聚的繁华都城，她遇见了一个人，卫鞅。
那日安邑洞香春的酒楼里，列国士子云集，众人正在以棋为喻，讨论着大魏如何一步步吞灭秦国。
看着这一切，身为秦国公主，荧玉虽然怒火中烧，却也心中清楚，若是大魏当真狠下心来灭秦，秦国确然毫无还手之力。
就在此时，一位白袍士子走出来，俊逸的脸上笑容清朗。
他说：“秦国一样可以打败魏国！”
此话一落，不仅列国士子们哄堂大笑，便是荧玉和景监也面面相觑，不可置信。
秦国的弱小落后天下皆知，大魏是七国之霸主，这也是天下皆知。秦国打败魏国？常人听来着实荒谬。
然而事关秦国，荧玉与景监仍然悄悄留意起这位白袍士子。
荧玉从来没有想过，这位白袍士子接下来的举动改变了秦国未来的命运，也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当他随手执子，于方格交错的棋盘上瞬间扭转乾坤，天下大势顿时颠倒之时，洞香春的列国士子皆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卫鞅于棋局变幻之间征服了大魏，也就此征服了荧玉。
景监借机与卫鞅结交，一同讨论棋道。卫鞅说景监的棋子做工很好。
荧玉许诺：“这算什么？待来日我送你一副更好的！”
卫鞅无言轻笑，转身离去。
卫鞅不曾想过，在他看来不过一场普通的对弈，在荧玉而言，他下的每一个棋子都一一落在了荧玉的心上。
或许听起来很是荒唐，那一刻，荧玉甚至想不顾一切地跟他离开，天涯海角，生死相随！
可是，荧玉是秦国公主，而不是一个小侍卫黑林。
卫鞅，卫鞅，荧玉忍不住在心底谓叹，一遍又一遍地默念这个名字。
塞上秋草荒芜，寒烟漫掩，几株白桦树直挺挺地立在原野上，苍劲而耀眼。
回秦国后的荧玉时刻忘不了卫鞅，她常常跟二哥和母后念叨卫鞅，她希望卫鞅能够来秦国，能够辅佐二哥挽救濒死的秦国。
或许是上天助她，也助秦国，嬴渠凉一道“求贤令”颁发后，卫鞅真的来了秦国。
荧玉欣喜万分，卫鞅竟然来秦国了！她开始时时刻刻关心起卫鞅的状况。
她听说，卫鞅与二哥在宫内讨论国家大计，三天三夜不眠不休；
卫鞅任秦国客卿，与当朝老世族据理力争，纵横捭阖。
卫鞅又升任左庶长，在秦国南门以五十金悬赏，徙木立信，为秦国变法做准备。
而后，卫鞅开始大刀阔斧地在秦国进行改革，他立法治，整顿吏治，惩治老世族，实行什伍连坐，分田地，开新国。
秦国一时间上上下下焕然一新，荧玉发现，连二哥整日愁苦的脸庞也渐渐多了笑容。
可是，就在此时，太子赢驷犯法杀人，卫鞅坚持依法处置。
最终将太子右傅公孙贾流放，而太子首傅，也就是荧玉的的大哥公子虔，被割了鼻子。
荧玉一开始是恼怒的，恼怒卫鞅如此不近人情，可是恼怒过后荧玉更多的是理解他。
荧玉知他，知他天纵英才，知他有一身的理想抱负，知他深得二哥的信任，她更知道，他这些举措终究会力挽狂澜，拯救秦国于水火之中。
所以，当嬴渠凉问她，卫鞅割了大哥的鼻子，她恨不恨他。荧玉却回答得斩钉截铁：不恨！
当嬴渠凉问她，卫鞅惩治了她最疼爱的赢驷，她恨不恨他，荧玉仍然说：我不恨！
因为荧玉懂他，知他，又怎会恨他？
可是公子虔恨他，恨他入骨。
荧玉知道，卫鞅也知道，从卫鞅作出那个决定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到了。他对贵族们的不包容终将成为藏在暗处的一把利剑，时刻准备着伺机刺入他的心脏。
也许从那时起，荧玉开始有了保护卫鞅的念头。
三
后来，嬴渠凉想把荧玉许配给卫鞅，公子虔反对，太后也说，卫鞅有喜欢的女子了，荧玉不可以嫁给他。
荧玉却说：“即使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也无所谓，我愿意和那女子一起侍奉卫鞅，我喜欢他！”
荧玉对卫鞅的爱是飞蛾扑火般的炽烈，大胆外放。
荧玉嫁给了卫鞅，她虽然没有看到母后说过的那个女子，却感受到了她的存在。
因为成亲那晚，卫鞅没有回房，他派人来说有公事要处理，让荧玉早些歇下。
荧玉看着眼前红烛摇曳，烛泪堆叠斑驳，眼泪终究忍不住在脸颊上滑落。
纵然早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可是，爱他如斯，荧玉又怎能不伤心？
她抱起桌前勾勒着红色花纹的米酒罐，腾腾的热气将她冰冷的双手唤回些许温热。
她一身大红嫁衣，只身走出房门，院子里已经淅淅沥沥下了一场寒雨，石柱灯笼上的烛火悠悠明灭。
四顾这飞檐雕梁的庭院，明明是大喜的日子，此时却满目凄凉。
荧玉问自己：荧玉啊荧玉，你完成了你的婚嫁誓言，可是，你该如何做这里的主妇？
夜很冷，荧玉的手也很冷，她紧紧抱住怀中的米酒，一步一步地走向卫鞅的书房。
她知道，卫鞅有心事，那个心事大概就是他最初喜欢的女子吧？所以他才会如此慢待她。
她告诉自己：不着急，不着急……你要一步一步地，渐渐的，走进他的心。
终于来到书房门口，荧玉探着身子朝里面看去，卫鞅仍旧一身喜服，却端坐案前，执笔书写。
卫鞅抬头看了她一眼，不冷不热地道：“进来。”而后低头继续写着。
荧玉却开心地抱着米酒走进去，在卫鞅的书案对面坐下来，卫鞅仍旧不看她一眼。
荧玉倒了一碗米酒递给他：“喝点热米酒暖暖身子。”
卫鞅顿了顿执笔的手，抬头打量荧玉一眼，出于礼貌，他没有拒绝，终是挥袖落笔，接过她手中的米酒。
荧玉心满意足的打量着眼前的卫鞅。
他仍旧是当年的模样，面目俊逸，眉目清冷。只是他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乳臭未干的少年士子了。
他已经脱去了曾经的张扬恣意，他的眼角已经有了皱纹，他的下巴已经蓄了胡须。
可是，看着他低头喝米酒的模样，他分明还是那个让荧玉挂念的卫鞅。
卫鞅把喝了一半的米酒递给荧玉，继续低头写字，不再看她。
荧玉低头看着手中未曾饮尽的米酒，不觉心里一动，悄悄偷看他一眼，犹豫了一下便端起碗，就着他喝剩下的米酒，一饮而尽。
温热的米酒顺着喉咙滚落，那一刻荧玉的心也是暖的。因为她离他这么近，她喝了他喝的米酒，她甚至觉得，这一刻的卫鞅是她的，她一个人的。
卫鞅诧异地看了一眼荧玉，愣怔半晌，终究他继续低头写字。
荧玉只好找话说，她的黑曜石般的眼睛装满了虔诚和认真，她说：“我以后叫你什么好呢？鞅？夫君？还是……”
“你自己看着办吧，夜深了，回去休息吧。”卫鞅颇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想要赶她走。
荧玉自知无趣，起身抱着米酒，小心翼翼道：“那，我先回去了？”
卫鞅没有抬头，荧玉却满心欢喜，她恋恋不舍地看着眼前的人，看一眼，再看一眼，而后才慢慢转身退出。
荧玉独自回房间和衣躺下，她想着卫鞅，想着自己此刻所处的地方。这里是卫鞅的家，她要和卫鞅一起生活，朝夕相对了。
如此想着，天竟然亮了，忽然，帘幕外面有棋子落盘的声音，荧玉心中一热，她知道，是他回来了！
他一定是看到了她带来的棋子，那是自己身为黑林的时候允诺过他的。
而后，她听到他在一步步靠近，她知道，却假装睡着。
等到卫鞅伸手掀开帘幕，荧玉却猛然起身紧紧抱住卫鞅。
这一刻，荧玉的心扑扑跳个不停，她无所顾忌，这是她仰慕之人的怀抱，纵使紧张得打颤她也不愿意松开。
卫鞅没有直接反抗，却不动声色地借口拉开她，让她陪着他下一盘棋。
荧玉说：“我知道你心怀秦国，你有你的理想抱负，可是，我只想做你的妻子，陪你，照顾你，行吗？”
卫鞅凝视着荧玉，看了半晌没有说话。
那一刻，卫鞅冰冷疏离的心，不知不觉间松动了。
荧玉给卫鞅的，是白雪给不了的。她能给卫鞅一个家，她无论何时都会选择与卫鞅相守。
荧玉对卫鞅的爱是更多的是崇拜英雄一样的仰慕，相较与白雪与卫鞅的知己至交，荧玉与卫鞅更像一对真实生活的夫妻。
卫鞅有公事外出，她会寸步不离地跟着，即便他烦她，她也要跟着。连二哥都笑话她：“你这个碎妹子，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她愿意为他分忧解难，她说：“连夫君这辈子，都由荧玉来保护！”
她说得认真，卫鞅也听得认真。
四
秦国新兵在卫鞅的带领下收复河西失地，一血国耻。
大军凯旋归来，卫鞅升任秦国大良造，新落成的府邸里面，她躲在柱子后面冲卫鞅喊道：“夫君！”
卫鞅诧异，回头看到她展颜一笑：“你是想要吓唬我吗？”
荧玉跑到卫鞅面前委屈地辩白到：“我看着这么大的府邸，有些怕。”
卫鞅会心一笑，低下头宠溺地看着她：“我们的荧玉公主何时会怕过？”
说完，他抱起荧玉开心地转了起来。
荧玉很开心，很开心，此刻她正在被自己的夫君抱在怀里，天下再也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她说：“夫君，我们要个孩子好不好？”
卫鞅愣了一下，继而笑道：“要，想要多少都可以！”
荧玉知道，她走进了卫鞅的心。
她爱卫鞅，所以比谁都希望看到他快乐。她知道卫鞅心底还有一个白雪，她说：“我们把白姐姐接过来同住好不好？”
对于白雪，卫鞅总是讳莫如深，也只有白雪，最能惊起他心底的波澜。他终究只是叹气，说再等等吧。
荧玉得偿所愿怀上了卫鞅的孩子。
可是二哥嬴渠梁却病倒了，扁鹊说，二哥只有半年的时间了。
嬴渠梁心里始终念着玄奇姑娘，嬴渠梁大小就疼爱荧玉这个妹子，荧玉如何忍心看着二哥抱憾终身？
荧玉连夜快马加鞭去墨家总院把玄奇带回秦国王宫，带到二哥身边。她却因此失去了和卫鞅的孩子。
灾难没有就此结束，二哥与玄奇大婚之日，太后溘然长逝。
太后离去后不久，二哥也在函谷关的城楼上吐血而亡。
荧玉最亲近的两个人相继离她而去，可是她不能倒下，因为她知道，更大的灾难还在后面。
她要活着，因为她要保护卫鞅！
嬴渠梁一死，那些对卫鞅怀恨在心的老世族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他们如同黑暗中蛰伏的猛兽，不停地叫嚣着：我要报复！报复！
她曾经几次劝卫鞅尽快抽身，可是卫鞅心系秦国，总是会因为各种事将他牵绊。他允诺荧玉：“再给我半年时间，半年后我们就归隐。”
可是，偏偏这短短半年就让荧玉措手不及。
老世族们来势汹汹，卫鞅被诬陷，不得不逃离咸阳。
荧玉怒火中烧，她提着长剑直指新任君上赢驷胸口，痛斥他无知昏庸；
她痛恨大哥嬴虔心胸狭隘，她把剑架在大哥的脖子上，最终却只能无可奈何挥袖离去。
听到卫鞅无路可逃终究回到咸阳，进入牢狱后，荧玉终于支撑不住，鲜血从口中喷涌，倒在皇宫大殿的门口。
这一倒下，荧玉满头青丝一夜成雪，她再也不愿睁开双眼。
她恨呐，恨自己不能保护卫鞅，即使她把剑架在国君的脖子上仍旧无法阻止卫鞅的死。
她不知道睡了多久，她以为她都要走上黄泉路了，却突然感觉脚下是温热的。
她恢复知觉，费力地睁开双眼。她看到了她的夫君卫鞅，此刻正在把她冰冷的双脚紧紧捂在怀中。
从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夫君，何时这般狼狈过？披头散发，粗布衣裳，还有那满脸的慌乱。
荧玉终是难过：“夫君，荧玉无能……”
“咱们不说这些……”卫鞅打断她的话，来到她身边，拿出两只布袋。
卫鞅把布袋打开，哗哗啦啦，竟然是她送他的棋子。
荧玉枯寂的心顿时涌上一股温热，她的夫君对她所有的情意尽在这一堆黑白棋子当中，她明白了。
卫鞅胡乱捧起一把黑白交错的棋子，牢狱窗口投射下来的阳光下，棋子如琉璃一般，闪闪发光，晶莹剔透。
荧玉伸手去触碰那些棋子，冰冷入手，接下来却是两人隔着棋子拼命握紧的手，纠缠，不休。
棋子散落，卫鞅紧紧握住她的手，把她紧紧揽入怀里。
青石堆积的牢狱里，冰冷阴沉被两人的悲恸刺破，荧玉紧紧抱住卫鞅，哭得撕心裂肺。
这是荧玉第一次见到卫鞅为了白雪之外的女子失了方寸，痛哭不已。而这个女子，就是她啊！
她何其幸运，却又何其不幸。她不想放手啊，就这样一直抱着吧，抱紧一些，再紧一些。
等她再度睁开双眼，入目皆是家中摆设。她，终究被送了回来，她知道，她无法决定这一切。
闭上双眼，荧玉又一次沉睡。
夫君，荧玉终究没能护住你，荧玉无能，荧玉无能！
后记
睁开双眼，我支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来，玄奇嫂嫂端了一碗粥在我床边坐下：“醒了？喝碗粥暖暖身子。”
我伸手接过，却听外面隐隐有北风呼号的声音，苍凉凄婉。
“天真冷，下雪了么？”
“是啊，下雪了，今年的雪来得真早。”
我低头不语，喝完粥起身来到窗边，玄奇嫂嫂帮我把窗户打开，霎时间一股冷风夹着雪片打在我的脸上。
窗边的枯枝上已经堆了厚厚一层雪，远处的山峦也在大雪中连成灰蒙蒙一片，万籁俱寂，只有寒风穿过枯枝树梢，积雪落地，簌簌作响。
我回过头看着嫂嫂：“给他的衣服已经送去了么？”
玄奇嫂嫂关上窗子扶我在床边坐下：“送去了，你做的三十套衣服我都给送去了……我没想到，商君一身功业，却落得……竟然连一套陪葬入殓的衣物也没有……”
我没有说话，只是想发呆，呆呆得看着眼前的一切，满脑子都是他。
鞅，夫君，荧玉该庆幸比你多活了几日，是不是？
天道，人道，终归衡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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