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沈月锁上门，不断扯自己的头发，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掉。她砸水杯，砸相册，等能砸的都砸了，便一头栽进被子里，蒙上脸盖住声音，嚎啕大哭。
第二天，沈月顶着浮肿的眼睛起床，屋子里仍然是一片狼藉。她去卫生间洗脸，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仍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切太突然，仿佛是个梦，但是房间里景象又真真切切提醒着她，昨天发生了什么。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下撇，眼泪忍得辛苦，她急急忙忙跑回房间，想打一通电话。不出意外，对方仍是关机。她终于没忍住，眼泪随着呜咽滚下来。父母在外面敲门，想叫她喝一碗粥，她锁上门，把自己捂进被子里，捧着手机抽噎。
第三天，沈月做了个梦，她穿着婚纱，挽着父亲的手臂，一步一步向等待的人走去。他念着誓词，沈月的耳朵却像是被人捂住了，无论如何也听不清。她一遍一遍地问，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可是他就是笑，笑声不断地在沈月脑子里回荡，她听不见其他的声音。世界开始扭曲旋转，面前人的脸孔变得模糊，只剩下笑声要刺穿耳膜。她捂住耳朵，向周遭看去，却发现这笑声都是周围人的，他们都在笑她。沈月转身看向父亲，父亲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她怎么也够不到父亲的衣袖。世界还在旋转，沈月抱着头蹲下来，她被四面境墙围住，所有人都在另一头，端着酒杯窃窃私语。突然，咔嚓一声，境墙有了裂痕，再不断扩大，哗啦啦的碎片轰然掉落。世界安静下来。她慢慢抬起头，踉跄起身，掉落的境墙后是一条昏暗的通道，幽森森像是要吸走她的魂魄。她想转身逃走，却有一个人在背后推她，她挪不动脚步，使出了所有的力气，可身体还是重重的。窒息感开始传来，她想扭头看背后是谁，却发现自己的脸被头纱缠住，想要挣扎，却连手都抬不起来。无力感开始蔓延，她想，她要死了。
第四天，沈月打开房门，她需要吃东西了。母亲红着眼在厨房煮粥，她在洗澡。洗掉连日来的泪痕，一碗热粥下肚，她才有了回神的感觉。手机里全是亲戚朋友的问候和安慰，她一条一条看了，没有回复。未婚夫结婚前夜悔婚，失踪，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完蛋了。她很清楚这些人的问候里关心和八卦的成分有多少。关掉手机，收拾好房间里的狼藉，她重新躺回床上，开始回想这段感情是什么时候出了错，是她的任性娇气，还是两人偶有的争吵？沈月后悔极了，也许她不该那么要强，总要他哄自己，她该更温柔，更可意。
第五天，凌寒的父母来了。客厅里断断续续的话传进沈月的耳朵里，窸窸窣窣，像有虫子爬。沈月开始胃痛，一把钻子在她的胃里翻搅，一会儿钻一会儿拧，绞痛一阵阵袭来。沈月耳朵里嗡嗡的，额上出一层细细的冷汗。胃药已经吃过，仍然不管用，按住胃，也并没起多大作用。她想起了很多事，以前凌寒总会帮她揉肚子，帮她灌热水袋，还想起了他走时留的信。沈月脑子里昏沉沉的，鼻子开始发酸，眼泪滚进枕头里。
第六天，沈月收好戒指，锁进抽屉里。她想起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怪不得凌寒执意要先办婚礼后领证，他在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沈月恨极了，拿出剪刀，剪碎了相册里的照片。可有一张还是舍不得，那是她十六岁生日，抱着一束向日葵站在阳光底下，凌寒就在旁边看着她。
沈月想，这样的眼神，他当初明明这样喜欢她。
把照片同戒指放好，洗了头，再认真开始化妆。朋友想拉她出去逛街散心，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答应了。生活还要继续。可是现在，沈月觉得这样的气氛实在太诡异了。不自在，什么都不自在，她冷眼瞧着朋友，明明话都到嘴边了，又咽下去。沈月突然笑了，真没意思，她想。吱啦一声，椅子被推开，朋友们面面相觑，她出门拦车。
第七天，外面下了一场大雨。沈月突然想打开窗子，土腥味混合着闷湿感向她扑来。一只小橘猫在灌木丛下避雨，沈月看了一会儿，关掉窗户。父母在上班，沈月打开客厅的电视，不断换台。其实并没有什么好看的，只是屋子里空得很，让她心里无端烦躁。晏安被淹，某艺人出轨，女排成绩喜人，但沈月想，这些都和她没什么关系。
第八天，沈月想给自己找一些事做了。但是不想出门，不想费神，她觉得自己应该再休养一段时间。看剧是一个不错的消遣。以前凌寒总嫌无聊，看剧无聊，化妆无聊，女生的小心思也全都无聊。现在，沈月觉得自己自由了。
第九天，闺蜜在微信上约她旅游，她删掉了对话框。事实上就在刚刚，父母也劝她出门散散心，她拒绝了，等父母第二遍劝说的时候，她把遥控器扔向了电视机。
接下来几天，沈月尽量避免与父母碰面——其实也根本碰不上，父母9点上班，她12点起床，等他们下班回家，她已经在房间里刷剧。沈月开始熬夜，这也是凌寒以前所讨厌的。但是沈月觉得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时间才真正属于自己，没有朋友的打扰，父母也不会敲门和她谈心。等父母房门的锁咔嗒落下，她才开始安心。
第十八天，沈月已经难以入睡了。凌晨6点，她尝试闭眼，可是丝毫没有睡觉的欲望，她戴上耳机，音乐也不能催眠。两个小时后，父母起床，她听到厨房和客厅的动静，心里开始发虚。沈月捂住心跳的声音，害怕它向父母泄露自己一夜没睡的秘密。
白天的时候，她收到了公司的邮件。婚假只请了一周，她已经翘班很久了。沈月没什么情绪，删掉邮件，继续点开肥皂剧。下午的时候，困意终于袭来，沈月收掉床上的包装纸，将脸埋进枕头里。
第二十七天，沈月觉得自己的作息彻底颠倒了，但她已经能坦然接受。去厨房逛一圈，有父母昨天做好的饭菜。她不想开火热菜，点开外卖，顺便让外卖小哥捎几包薯片。这些天沈月只出过一次门，买了许多零食，但今天已经消耗干净。
第三十二天，沈月察觉到问题了。她的身体变得沉重，握拳的时候，手指难以用力，有充血的感觉，抬脚也费力。她怀疑这是心理作用，但无力感又确实存在。门口传来开锁的声音，她看一眼时钟，到点了，父母该回家了。无视母亲关切的眼神，她端起水杯，关上房门。
第三十五天，沈月起身的时候，感受到了一丝不安。心口中间，似乎是胸骨的位置，当她起身用力时，总会传来一阵轻微的疼痛感。她有点心慌，这样的状况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沈月点开百度，又关掉，每个人都心知，百度就医并不可靠。
第三十九天，日子还在继续。沈月刷着剧，女生一直在问男主，你爱不爱我？你爱不爱我？其实很无聊，但沈月突然按了暂停，她有一点难受。这个女生有点像自己。
沈月一开始是不想承认的，但回顾与凌寒相处的日子，从学生时代开始，她似乎一直在追逐凌寒的步伐。凌寒喜欢的，她喜欢；凌寒讨厌的，她远离。她偶尔也会任性，以此来证明自己在对方心里的特殊性。青梅竹马，父母看好，这是别人都羡慕的爱情。
可是凌寒，好像也没有说过喜欢啊。
沈月跳下床，发疯地想去找凌寒爱自己的证据。照片被剪，记录被删，联系方式也都拉入黑名单。沈月突然有些害怕了。她翻出钥匙，可是手在发抖，对不准锁眼。等终于打开床头柜的抽屉，看着躺在里面的戒指和照片，沈月开始眩晕。爱与不爱，他也一走了之。
第四十天，沈月又做梦了。梦里她陷入沼泽，手脚都被泥淖包裹，动不能动，喊不能喊，沈月再一次陷入死亡的恐惧。沼泽泥漫上口鼻的时候，沈月醒了，可恐惧感继续蔓延，沈月捂住头尖叫，父母开始敲门。当她把水杯砸向门上的时候，世界清净了。她从下午睡到晚上，惊醒后再没有睡意，捂住心口，睁眼到第二天天亮。
第四十一天，沈月在父母回家的时候打开了房门。她对父母说，想吃一碗面。在等待的期间，沈月盯着餐桌上的绿植发呆。母亲很喜欢花草，每一盆都照顾得很好。面端上来的时候，母亲说麻油没有了，要不要下楼去买。她吃面喜欢淋一大勺麻油，这样才香。沈月摇了摇头。
吃完面，沈月好好地收拾了自己。开门，下楼，走到花坛边，她曾在灌木丛下见过一只淋雨的橘猫。现在天气晴朗，猫已经不见踪影。
第四十二天，沈月第一次见了凌寒父母。对方歉疚的神情其实不能使她好受一点。沈月努力克制自己，想表现得礼貌一点，坚强一点，她的骄傲没有随凌寒一同远走。
归还了戒指，回家的时候，她觉得轻松一点了。路过一片香樟树，树荫很浓，微风吹过的时候，沈月似乎听到了沙沙声，还有昆虫的响动。现在这个季节没有蝉鸣了。沈月心想，这样的生命力，真好。
回到家，打开电脑，找到邮箱。里面的邮件已经清空了，但沈月记得，有一封是公司的辞退信。没什么想法，或许换一家公司更好。
沈月努力地想调整自己，每天运动，每天喝牛奶，当第二次跑完十公里的时候，沈月就已经可以入睡了。运动真好，抽空你的脑子，累到你不想动一根手指，回家可以倒头大睡。尽管在心里骂了无数句脏话，尽管在空旷的马路上放声大哭，但，一切都在变好。
当第一片叶子落下的时候，沈月收到了面试通知。专业不对口，一切从基层学起。沈月想，她要试试。每天公司、家里两点一线，后来还报了个培训班，时间似乎一下子拉回了学生时代，但又不全是，至少以前的她从来没有努力。闺蜜也会挑一个周末的时间约她下午茶。以前的朋友大多疏远了，就剩一两个交心的还在。她们有时劝沈月放松一点，把自己绷这么紧干嘛，早上第一个到公司，晚上加班到最后一个走，大把的时光都浪费在三平米格子间里。沈月也只是笑笑，她大概没法儿解释，从梦里惊醒的那一天，恐惧感漫过四肢百骸，她害怕自己的人生就要这样烂下去了。
生活一成不变，沈月却觉得安心。初雪的时候，她奖励了自己一杯草莓圣代。自从开始运动后，她已经不碰甜食，连续一个多月的无节制进食，让站在体重秤上的她心惊。然而这一杯圣代没关系，入口的时候，沈月觉得，大概雪花也是草莓味的。
路过快餐店，有小丑装扮的人在给孩子们捏气球。沈月的手机响了，是一条短信，写着三个字，对不起。没有落款，沈月已经猜到是谁了。
没有凌寒的日子，沈月已经安排好了自己的生活。每天7点起床，早餐是前一晚做好放在冰箱的三明治，快速吃完然后赶早班地铁。到公司先给自己泡一杯咖啡，觉不够睡，只能靠咖啡提神。12点和同事就近解决午餐，一个小时的午休时间很短。下午的任务重一些，键盘噼里啪啦的声音响彻整个办公室。6点的晚餐常常是代餐粉，她需要加班。周末上培训班，偶尔闺蜜会约她，大多数拒绝了，只有一两次答应。
没有你的日子啊，生活过得很充实。
沈月按掉手机，看着快餐店门口的小丑，想到自己曾经也像孩子般向凌寒讨要街边商贩的气球。
凌寒走的第121天，沈月完全治愈好了自己。
第二场雪下下来的时候，沈月接到了一个电话。头发长到半腰了，她细细梳好，再化淡淡的妆，准备出门赴约。对方是凌寒的同学大学，姓李，和凌寒一直很铁。其实沈月猜到了，凌寒也会来。
李同学借口买烟，包厢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沈月第一次感受到了眼前这个人因她而产生的不安的情绪。在从前，他是主导者。
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最终还是凌寒打破尴尬，他不敢看沈月的眼睛，只盯着眼前的茶水，问一句，沈月，你好吗。
沈月突然就笑了，捏紧了裙边，凌寒，你站在什么立场这样问呢？
回到家，沈月没着急洗漱，翻出书架最上层的一本书，那里有凌寒走的那天给她留的信。他是不羁的野马，被生活牵绊着。顺理成章地读书，顺理成章地谈恋爱，然后结婚，生子，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凌寒害怕了，想逃离这样的生活，于是选择一个云阔天青的日子，背上行囊，去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
沈月想，她从少年时代起就一直在追逐凌寒的步伐，大概那时候她没想过，有一天他会跑得太快，以至于她甚至连背影都望不到，只能知晓他已经远走的消息。他要去支教，要去做志愿者，要去天南地北跑一遭，于是选择了放弃她。究其原因，是不信她，也不爱她，所以孑然一身，抛弃所有。
沈月想了很多，少年时和他置气，也对他笑，姑娘们喜欢他，他口袋里却只有她爱吃的糖。转眼是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他的告别，也有带她重回人间的，热气氤氲的热汤面。沈月到如今还记得那碗面的滋味，蒸气熏红了眼睛，心有不甘得到慰藉，自我放逐被获得原谅，唯有对父母的歉疚，使她振作精神，重新面对无常的生活。
这个冬天很冷，但好在，沈月熬过去了。春天雨水丰沛，城市里到处都是绿意。公司有年轻的男孩向沈月示爱，她想，她也应该接受一段新的恋情。火锅店里热气很足，她和男孩子聊得投机。
回家的时候，男孩要去便利店给她买一瓶酸奶消食。收银台有好几个人排队，她靠在门口，看墙上电视机播放的新闻消耗时间。
春季多雨，导致晏安县发生山体滑坡，死亡人数已达57人。晏安小学校人口密集，伤亡情况较为严重，目前已有3位老师与12名同学遇难。
沈月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凌寒的名字，等男孩子将酸奶递到她手上的时候，她才猛然回神。
现在是春天了，春寒料峭，沈月推开门，灌进一口冷风。有小孩子撞到她身上，看清她满脸的泪痕，仰着头问她：“姐姐，你在难过吗？”
是啊，沈月，你在难过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