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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农历三月初九，是婆婆去世十五周年忌日，姐姐妹妹都回来给婆婆上坟，坟前的元宝堆成了小山，我也去买了两大包元宝加了上去，小山更高了，妹妹还在折叠着往小山上继续堆积。

烟雾缭绕中，元宝开始焚烧，我跪下磕头，幻觉中，婆婆笑眯眯颤巍巍地出现了，白发被头巾包着，额前露出一缕乱发，没牙的嘴瘪着，严重变形的手里，松松地握着一根拐杖…….

听见妹妹在一边说，妈，可别再仔细了，可别不舍得花，想买啥就去买，想吃啥就去吃啊，现在日子好过了。

我想说，妈，我还给您送了外币，出去玩玩吧，几十年腿脚不好，门都没出去过，现在好了，世界各地转转吧。

可我说不出来，我说的是真心话，一说出来就像个搞笑的，破坏了悲戚的气氛。

我不知道，这么多金银财宝到了婆婆手里，她会怎么处理，我只记得，婆婆是我见过的最节俭最会过日子的人，用郑州方言说，最仔细（节俭，会过日子的意思）

刚结婚的时候，我就对婆婆的节俭震惊过，我的奶奶和母亲，也都是苦日子里熬过来的，也都很节俭，但跟我婆婆比起来，她们的节俭就有点铺张浪费了。

我奶奶不管平时怎么节俭，过年的时候院子里一定要通宵亮着灯，要有过年的样子。

我婆婆开灯关灯跟逢年过节没有关系，真正做到了人走灯熄，还一定要用一个瓦数很低的灯泡，说灯太亮了耀眼。

后来换了个节能灯泡，告诉她尽管开着不费电，她还是忍不住开开关关，反复告诉她那样虽然省了一点点的电，但是很费开关，这才算是不频繁地开关灯了。

我刚结婚的时候对院子里地形不熟悉，晚上喜欢走到哪灯开到哪，开了就不关，去厨房，卧室灯还亮着，为的是吃完饭回去方便看路，被提醒过好多次，让我回去关灯。

我婆婆的节俭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家里有好吃的先放着不吃，放坏了，赶紧拿出来让大家吃，我欣赏过婆婆端出的浑身白毛的桃子，一身黑斑的梨子，更有蔫巴巴皱巴巴的苹果，马上要风干的烧鸡…….

好在我有个一身反骨的老公，只要婆婆拿这样的东西让我们吃，他带头鼓励我们一口也不要吃：别吃，咱们谁都别吃，让她留着自己吃吧，早点不让吃，坏了才让吃，说了多少次都不改，不吃，我们坚决不吃。

我和妹妹得了鼓励，也不吃，婆婆好脾气，也不生气，笑骂一声：你个兔娃子，谁说这不好吃了？你看我洗洗用刀切掉坏的，吃着还可甜了。

婆婆节俭的另一个表现形式就是吃药，只要是药，就是能治病的，不能浪费，一定得吃了。

我刚结婚那几年，我们店附近新开了一家很大的医药超市，经常锣鼓喧天搞活动，充值送会员，买多少赠多少，我那时候不是太年轻好忽悠嘛，一听见人家大喇叭喊，就想进去转转，进去也像进超市一样先提个购物篮，板蓝根蒲公英颗粒什么的呼哧呼哧往篮子里扔。

这些算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我喜欢帮人买药，婆婆有类风湿，我看着各种活血化瘀止疼一类的冲剂药丸膏药，再看看功能与主治，认为很对症，就想买点回家试试，有一次一下子买了好几种喷剂和药膏，婆婆很配合地一只脚上用一种，要试试哪一种疗效更好，可惜，都没什么用，我让扔掉，婆婆坚决不干，花钱买的，扔了多可惜，没用也要涂到脚上腿上手上，吓得我后来再也不敢乱买药。

婆婆还有一个节俭的表现就是家里什么都不扔，啥啥都是宝贝，我怀儿子的时候是冬天，怕冷，婆婆是过来人，她说怀孕的人就是怕热又怕冷。

我得了这句话，想买新棉衣，婆婆说不用买，给我找来了好几件，都是大姐二姐在家当姑娘时候穿的，人家孩子都上中学了，衣服还香气扑鼻地放在柜子里。

有一条全新的蓝色棉裤，絮了厚厚的棉花，婆婆拿在手里惋惜地说，这是恁大姐结婚时候做的，一次也没穿过，新崭崭儿的，你穿吧。

我本来就身怀六甲，肚大如箩，再穿上那条厚得不打弯的陈年老棉裤，活脱脱一个大狗熊，要是现在，给200块钱我还得考虑要不要穿，可当时在婆婆慈爱的目光注视下，我穿着棉裤进城上班走了。

旧衣服不扔也就算了，儿子出生，小月子娃娃是用卫生纸大户，我一天能存一垃圾桶，一袋子一袋子往门口放，老老实实在屋里坐了一个月的月子，满月到院子里一看，用过的卫生纸全部存着没扔，我问为啥不扔，婆婆说留着卖废品、、、、、、

如果村上评比省吃俭用模范，我婆婆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家里但凡像点样的好吃的，都留着不吃，有客人了才端出来招待，因为 “自己吃了填坑，人家吃了传名”。

农村人，春夏秋房前屋后种点菜，完全可以自给自足，冬天不能种菜，那就萝卜白菜，红萝卜炒白萝卜，萝卜炖白菜，白菜炖萝卜。

中原人，喜欢吃面食，一天三顿离不开馒头，可家里天天供应的是冷馒头，夏天好说，冬天坐在和外边一样冷的屋里，干啃一块坚硬如铁石的冷馒头，我首先提出抗议，说我们老家都是馏热了吃，婆婆说，这是前天才蒸的新馍，还软着呢，不用馏。

“家有万贯，不吃热馍蘸蒜”这是婆婆经常说的，最开始我没听懂，听的次数多了，琢磨明白了，所谓热馍蘸蒜，就是刚出锅的热馒头蘸蒜汁，这在食物匮乏的时代估计算是一种奢侈，婆婆不馏馍，是为了降低馍的口感，没那么好吃，人的食欲就不那么好了，自然吃的就少了，省下不少粮食。

婆婆不主张买任何吃的，花钱买东西吃都是浪费“宁买贵物，不买贱嘴”也是婆婆的名言警句。

就算自己种的不用花一分钱的东西，婆婆吃起来也是有计划的，阳春三月，香椿树嫩芽初绽，谁不知道嫩香椿芽好吃啊，我婆婆不知道，她只知道让香椿芽长成大香椿叶时候吃了出菜多。

婆婆这么会过日子，我不用猜就知道一定是穷人家长大的，从小缺吃少穿，才会养成这样的习惯，后来发现我猜错了，婆婆是正经的大家闺秀，名门之后。

婆婆的娘家在西南新密境内，大户人家，有良田美宅，有丫鬟仆女，婆婆的外婆家，也是名门望族，其他亲戚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据说婆婆小时候，一到冬天，所有亲戚家的女孩子都会聚在某一家住，大家一起做女红，读诗论文，那简直跟红楼梦中的公子小姐一样，所以婆婆虽然没有上过学，但是能识文断字。

经过时代的变革，那些曾经和婆婆一起绣花描云谈诗论文的贵公子娇小姐命运都被打乱了，男的很多流落异乡，但因为他们才深学广，就算流落异地也一样光芒灿烂，有人当了医院的院长，有人做了工厂的厂长。婆婆最喜欢的表妹，做了西北某省会城市一家国营纺织厂的党委书记。

许多年后，他们衣锦还乡，登门探望留守故里的婆婆，看到她被风湿病摧残得变了型的手脚，不胜唏嘘。

命运啊，永远是猜得到开头猜不出结果，我有时候想，如果当初婆婆没有高攀上根红苗正世代贫穷的爷爷，也跟着亲友远走他乡，结果会是什么样。

我怎么也不能把后来那个走路腿疼得抬不动步，手脚被风湿病折磨得严重变了形的老太太，跟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联系到一起，直到我看见婆婆保存完好的那些衣服，是传说中的绫罗绸缎，旧手帕包着的是一包玛瑙玉石琥珀。

看我吃惊地张嘴瞪眼，婆婆轻描淡写地说，失落完了，好东西都留不住，那时候世道乱啊，啥都保不住，这都是不成样的小东西，你选一样留着玩吧。

我赶紧摆手，不要不要，我可不要，我可没有您这么会收藏东西，放不到三天我都找不到放哪了。

婆婆也不勉强，又用小手绢仔细包好收了起来。

婆婆从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下嫁到我们家成了一个普通民妇，不知道她是怎么适应的，家里穷吗？不好说，大家都穷的年代，我们家似乎更甚。

公公兄弟姐妹四人，三男一女，女孩就是我们唯一的姑姑，去陕西逃荒要饭时留到当地嫁了人，换来的粮食让一家人活了下来，公公是三兄弟中的老三，上边两位大爷都是年纪很大才勉强成了家，都没留下自己亲生的后代。

公公有机会当了铁路工人，更加有福气的是娶了婆婆这样的媳妇儿，家里状况开始有所改观，也好不到哪里去，接二连三有了六个孩子，公公一人挣工资，养活一大家子人，艰难情景可以想象。

婆婆农忙下地干活，农闲到村办厂里做服装，公公常年在外地工作，家里家外全靠婆婆一人支撑，柴米油盐一日三餐，精打细算苦安排。

不出月子就到河边破开冰冻的河面洗衣服尿布，带着大的奶着小的养着老的。长年累月的辛苦操劳，婆婆的身体就算是铁打的也受不住了，四十多岁得了严重的类风湿关节炎，手疼脚疼，浑身肌肉疼到不敢碰。

等我嫁到这个家的时候，婆婆勉强可以自理，大哥二哥早已分家出去单过，我们跟着公婆生活，我不会做饭，第一次蒸馍，结果出锅都是瓷巴巴石头蛋一样的小馒头，婆婆鼓励我说，这样的馒头吃了抗饿！

我炒菜，掌握不住调料量大量小，有时过咸有时候太淡，咸了婆婆说少叨点就好了；若是淡了婆婆则说，省得渴了喝水；我放油少，婆婆说，这样的菜又省油又好吃。

总之对我没要求，怎么着都好，搞得我想引咎辞职都没借口，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做。

我做的饭稍微像样一点，婆婆就夸成了一朵花，我炒得稀烂的茄子婆婆赞不绝口说好咬好消化，婆婆夸我，不是虚张声势不是弄虚作假，那是水到渠成的，清水出芙蓉，不带任何雕饰的，终于把我一个没有经验没有天赋的人夸得会做饭了。

等我做了很多年的饭，经历了同样也带着大的抱着小的，上班工作下班家务一把抓，等我对着有限的收入算着老大的辅导班老二的托费，还有水费电费网费电话费……..这个费那个费，哪个费都费钱，我理解了婆婆为什么那么操心那么累，理解了婆婆为什么会一分钱恨不能破成几瓣用，理解了什么叫身心疲惫，理解了什么叫积劳成疾。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养儿方知报娘恩吧！

我和婆婆成了一条战壕里的超级无敌好战友，只要我和老公有什么冲突，我婆婆都会不问青红皂白，旗帜鲜明地支持我。

有一次我们闹到了要分开，我专程从城里回老家，找婆婆诉苦，鸣冤叫屈，婆婆桌子一拍：妞，你不用管了，不过就不过，让他鳖孙滚出去，你爸咱几个带着娃好好过，让他哪远滚哪去。

这真是大快人心啊！我听了芳心大悦，气也消了。

我和婆婆成了知己，每次回家，到大门口先喊一声“妈，开门“明知道婆婆腿脚不好，来开门的肯定是公公，我还是喊”妈“。

要是哪一次回到家，一看婆婆不在家，心想早知道不回来了，浪费两元车费，婆婆也是，只要听说我回家，不管在哪个姐姐家小住，一定让姐姐姐夫马上送她回家。说怕我们回来家里空落落的心里不舒服。

我婆婆，她是懂我的。

我和婆婆一起搞禁烟运动，让公公戒烟，我负责买戒烟药，婆婆负责监督。虽然最终没有成功，但是同心同力一起干一件事唐让我们的心靠得更近，婆婆也是妈！

婆婆去世十五年，我还没混成个婆婆，但发现自己灵魂已经住着一个婆婆了。

我越来越像婆婆，连我一身反骨的老公都说，我跟他妈太像了，姐姐们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婆婆的节俭，我原来是很不屑的，不知不觉，我也成了个过日子扣扣嗦嗦的人，婆婆如果知道我现在翻出来十年前的衣服穿上招摇过市，当含笑九泉。

我和婆婆，出生地相距五百里，年龄悬殊四十岁，缘分让我们成了婆媳，相处让我们有了母女情分，生活把我们打造成了一样的人。

感谢命运！感谢生活！感恩婆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