娭毑祖

在我们的家族中,余生也晚,对曾祖母的一生,我一无所知,而对我的娭毑祖,却记忆犹新,常常想起。

我的娭毑祖姓毛,讳志清,其墓碑上是写得很明白的。

据老一辈人说,我娭毑祖是从高州那边嫁过来的。她的娘家真的是高州人氏吗?她在那边还有什么亲人呢?我一直存疑。

我每去石城探望姑姑时,她最喜欢跟我聊族中那些长辈的往事。

姑说,娭毑祖年轻时,在嫁给我曾祖父之前,是一大户人家的女工。既作女工,她的娘家肯定是比较穷苦的人家。或许,她是那家的主人在外地为官或经商时,带回来的使女?还是女主人的陪嫁妹呢?抑或,是因为那时候的战乱,她从外省逃难到广东,生活无着,不得不到大户人家当女工?这都是娭毑祖那有异于本地妇人的长相,尤其是她白雪雪,红粉花绯的容颜,引发了我的猜测。

如今呢,我真的有点后悔了,那时候,我为什么就不问问娭毑祖,了解有关她身份的更多信息呢?

自从我能记事起,我就知道我的娭毑祖,心地善良,人缘极好。她身材丰满,高矮适中,皮肤白皙,面如桃花,粉嫩粉嫩的。慈眉善目,面带笑容。

常常,每见到我们,她就爽爽朗朗地笑,笑声清脆悦耳,笑得真的很自然,很甜美。

她同人说话,总是柔声细语,有条不紊,一辈子没与妯娌、邻人红过脸,扁过嘴,更别说争吵了。

当她听到别人吵架时,就会心惊肉跳,双腿发抖,软了一般,远远的避开那是非之地,连听都不敢听。

我姑说,娭毑祖勤劳省俭,在往昔那个年代,家中虽有男女工人若干,什么都不用她去干,她却总是闲不住,一大早就到厨房帮忙,择菜洗菜,洗碗洗碟,或到菜地去,与女工一起拔草松土,浇水施肥,摘瓜割菜。

每逢农忙季节,她总会与女工同行,给在田里忙碌的工人送水送饭。收获季节,她就到地坪扬场,晒谷晒豆。

我那秀才出身的曾祖父,搁下教鞭,从私塾走出来,一见她挑着饭菜往田里去,往往骂她傻婆,贱骨头,她只嘻嘻一笑,将他的话当作耳旁风,大步流星似的往田垌去。

或许是自己曾经当过大户人家的女工,自有她的女工情结,同情心理,她将那些男女工人,当作自己的兄弟姐妹看待,同他们一起劳作,同他们一起聊天是她最大的快乐。

他们有病有痛,风寒感冒,娭毑祖总会吩咐我那自开药材铺,坐堂诊病的祖父,去给他们诊治,药钱她付。

谁家中有红白喜事,或特殊困难,她总会悄悄的取了自己的私房钱,去帮补他们,却从不向妯娌透露一点口风,免得她们多嘴多舌,嘁嘁喳喳。

或许正是这雪中送炭,令人感动的善良,在那社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时,她竟没有受到一点冲击,曾经得到她帮助的人们,反而自带耕牛犁耙,主动帮她耕作,或送她谷米、蕃薯芋头、蔬菜豆子,让她度过了那一道道难关,我们这些子孙没有太挨饿,就是傍了她的福分。

后来呢,我的晚叔公从部队转业归来,被分配在县里的卫生系统工作,要接她到城里去住,好照顾年逾六旬的她,她就是舍不得离开故乡的小镇,不愿意去做闲人,享清福。

她一生勤劳,是个不肯吃闲饭的人。我中学毕业后,回到故乡小镇同她一起生活。她总是带着我在九洲江畔垦荒种地,那怕牛屎迹般大小的几寸泥土,也要种上一棵青菜,或一穴蕃薯,尽力做到自供自给。

我那在城里工作的八公和晚叔公,每月领到工资,都会汇一点回来,以保障我们的生活。除了买米,买油盐,买点豆腐滾菠菜,余下的她会将这钱攒起来,留给孙子、曾孙读书,一点也舍不得花。

有一个阶段,外面的煤运不进来,小镇的瓷厂为职工的生计,改用柴草烧烤瓷器,便张榜收柴。

娭毑祖一听到这个消息,竟欢喜莫名,总是笑呵呵的,天天带我上山割柴草,拾枯枝,扒树叶,挑到瓷厂去卖。得了钱,她也攒着,给我买换季衣裳。

我上山下乡插队后,在雷州半岛的红土地上居石屋,吃薯粥,耕田种蔗,脸朝红土背朝天,过着“晨起理荒秽,戴月荷锄归”而困顿艰辛的日子。

1970年夏,我回故乡小镇探亲,当看到我的娭毑祖依然冒着酷暑上山扒柴草时,我心里好生难受,她却依然乐呵呵的问些我在乡村生活的情况,勉励我几句。

翌日上午,当我要重返乡村时,她竟然提着一罐早就为我准备好的猪油,从九洲江畔的生粉厂住地,一直送我到河唇火车站,一路同我说话,一路呵呵的笑,她的乐观,深深地感染了我。

临别,她给了我20元,千叮万嘱我,要我为孩子买衣裳,买牛奶,不要饿着孩子。

那时候,我们刚有了第一个孩子,由于生活环境的制约和年轻不懂事,手里握着那两张10元面额的钞票,竟喉咙打结,泪眼汪汪,久不能言……

过后不久,娭毑祖年纪实在大了,劳作已力不从心,她才到港城随我八公一家生活。我知道后,有时候会踩上那辆旧单车,送点新米、薯芋、芝麻豆子之类去看她。有时捉了塘虱鱼,也会给她送去。

我毎次去,她都会爽爽朗朗的笑,向我问长问短,极热切地关心我们。

我回城工作后,因为公务繁冗,常常出差,去探望娭毑祖的机会就渐渐的少了。

1983年春节,大哥领我们去给娭毑祖拜年,她一听到我们的声音就爽朗地笑了。

其时,她已患上白内障,再也看不清我们的脸面,但每个亲人的声音她都辨别分明,一一唤着我们的名字。她轻轻地抚摸着玄孙子玄孙女稚嫩的脸或头发,快乐得呵呵地笑个不停。五世同堂,她乐也融融,幸福的红晕在她白皙的脸上荡漾。

1984年4月,我有5篇短文在声屏报上发表,恰好一个版面。某日下午,一位姓罗的编辑打电话约我赴报社编辑部面谈,鼓励我日后多多投稿,并叫我签领了47元稿酬,还和另一记者带我到中山路一家老字号的鸡饭店吃了一顿饭。

当我们从饭店出来时,早已满城灯火。我同他俩握别之后,即匆匆赶往寸金公园旁的公交车上落站,以便到麻章再转车回椹城。

人世间的事,有时真的很巧。我上车后,才发觉晚公恰好在车上,他也是赴麻章转车回石城的。

晚公告诉我,他是下来想陪娭毑祖到医院动手术,割除白内障的。娭毑祖怕痛不肯去。因为我翌日就要出差广西百色了解施工进展情况,近期无法去探望娭毑祖,我连想都没想,就从那笔稿费中抽出30元,交给晚叔公转给娭毑祖,或买点东西给她老人家。


直到1987年,当她的玄孙上了高中之后,我那勤劳、节俭、乐观一生的娭毑祖,才依依不舍地辞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哦,我的娭毑祖,你的善良,你的为人品德,你的音容笑貌,你对我们后辈的关爱,依然留在我的记忆中。我所写的这点文字,还不足以表达你的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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