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了,我想写一写麦子

芒种了,我想写一写麦子。

我想写一写那些诚实的麦子,以及那些和麦子有关的农具,还有我的父亲。

作为一个不再生产粮食的农民,是羞于谈起对粮食的感情的。

我被父亲赶着离开土地已经有20多年的时间了。我那时又瘦又小,甚至拉不动装麦子的平板车,我父亲觉得我在土地上谋生将毫无作为,甚至可能养不活自己,面朝黄土的日子也是没有出息的。 尽管那时生活很艰难,日子不太好过,可是父亲从来没有产生过让我下学的念头,尽管村里的同龄孩子已经学会往家里寄钱了。

因为我的个头小,所以每逢割麦子的节气我都很难熬,但是作为家里的长子,我是不能逃避劳动的。五月中旬,小麦一灌浆,过两场热风,再晒上十多个日头,田里便发疯似地黄了。那黄是铺天盖地、目不暇接,连村庄也金黄起来。

人生是需要一些仪式感的,走进成熟的麦地也是一种仪式。

农民和土地彼此馈赠,而成熟正是土地赋予农民的尊严。人有灵魂,土地也有,人终归土地,就像人们曾经把麦子播在土地里一样,这是土地给人最后的尊严,也是最后一次交换。到了芒种,家家户户都提前磨好镰刀,一家老小齐上阵,戴着草帽,背着水壶,赴一场丰收的远征。

我们那个村子其实挺大,麦田在村子主干道公路的两侧,公路下面是一条水渠,那是种水稻饮水灌溉用的,这个时节里面是干枯的,长满了野草,一不小心就跌进去。每到水稻灌溉的时节,从上游水电站奔涌而来的水呼呼啦啦的奔涌向前,我们一路小跑追着,看水流怎么奔跑、拐向哪个方向、在哪里停下。

收麦子的时候啊,朋友,你真的应该来看一下。如果有空,你可以来找一下小时候的我。

麦香真是一种好闻的香!都市里的人知之甚少。麦香不同于各种花香,花香沁人心脾,花前月下,是浪漫的,麦香是幸福的,是踏实的。你站在那里,或者坐在那里,风迎面吹来,冲进鼻腔,每一个夏天,都能这样闻一次麦香,没有惆怅,只有希望,突然感觉幸福具象化可以抓住了。如果这时候你开着车经过,摇下车窗,满眼金黄,麦子的香味此起彼伏。

如果你不能来,我一定会写信告诉你:麦子熟了!

我还要告诉你一种麦子的野生吃法。小满一过,小麦灌浆之后的一周左右,这时候的麦粒最好吃。摘掉一朵麦穗,在手心里轻轻揉搓,轻轻吹掉外壳,手心里得到一小撮黄绿色柔软的麦粒,送进嘴里,慢慢咀嚼,软软糯糯,最后麦子的浆液渗出,带着些许粘稠的口感。或者用这个时候的麦子煮粥,而我们孩子最喜欢的就是把麦穗放在火上烤,烤的外焦里嫩,带着淀粉焦糊的香气。

每一粒成熟的麦子都是有声音的。这是成熟向时间的致敬,是一粒种子在教你如何正确的生长。天气晴好的时候,你能听到布谷鸟的声音,偶尔还能看到一两只锦鸡忽地一声飞起,又迅速消失。走累了,就寻一块麦地坐下,或者躺在田埂上,和麦子说会话,听风从麦田穿过的声音,像流水缓缓穿过山涧,一整块麦田就是一整间流水,有多少株麦子,就有多少种流水。麦子是诚实的讲述者,从史前新石器时代被驯化种植,已经有一万年的时间,每一粒麦子都是时间沧桑的见证者。

风从远方吹来,我看了看远方,又看了看脚下和手里的镰刀。

我有一把锋利的镰刀,可是怎么都不听使唤。熟练的庄家老把式,用左手迅速地聚拢一把麦子,右手把镰刀伸出去,拖回来,一声清脆,刀口平滑齐整,不费一丝力气。我总是生拉硬拽,往往不得要领。一把镰刀真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首先得符合人体力学,一个舒适的握把,长短适合的距离,一片像月牙形的镰刀片,就是一件收割的利器。在那个还没有普及收割机的年代,一整片麦地要割一个大半天。

我听说陕西是有麦客这个职业存在的,所谓麦客就是专门替人割麦子的人,他们大部分是河南人。一路向西北,进入关中平原。像一群候鸟,他们带着一把镰刀,像行走江湖的侠客。随着大规模的机械收割,麦客也退出了历史舞台。

父亲熟练地把两把麦秸打成一个结,又迅速地把麦子绑成一捆,不一会身后就出现无数个麦捆。

我父亲就是一个侍弄庄稼的老把式。

他年轻时参过军,退伍后走南闯北,北上到过大兴安岭,去过甘肃和青海,南边到过福建,去做一个砖瓦匠,可这没有耽误他成为一个合格的庄稼人。他总是庄稼收成的时候回来,这也是我小时候难得的能见到他的机会。

他干活快,不惜力,像麦子一样很少说话,也是像麦子一样诚实的人,他永远是一个严肃的长者。我们对食物的虔诚都是从父辈那里学来的。在那些曾经吃不饱的年月里,粮食的金贵是你想象不到的。“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你读的是浪漫惬意的田园风光,也正是父辈们经历的青黄不接的时候。把麦子换成干粮和地瓜干,只为能够填饱每个人的肚子。每当吃饭食物掉在地上的时候,父亲总是会大声呵斥,骂我们不懂珍惜粮食。

每次收割后,晚上他总是睡在麦场,怕突然下雨淋湿了,怕捂了发霉了。一年到头的收成看护的比什么都重要。他坐在麦堆里,静静地等待着颗粒归仓。

去年,他突然得了轻度的脑梗。不能再种庄稼了,可还是禁不住往地里跑,种些易于侍弄的青菜。地慌在那里,总让人不踏实。

我从二十岁离开土地,我那时只想离开它。我不想像父辈一样疲惫不堪,把汗水撒在田里。我那时不觉得从田野间穿过、闻着油菜花的香、听见风吹麦浪,水稻生长,是一件浪漫的事。

现在,芒种到了,我的麦田不见了,原来的地方长出了一堆堆厂房。每当我回想起为数不多的,还留在田里耕作的农民,我觉得或许他们才是对的。

这世上总有些事,是留给笨拙的人。如同麦子的生长,缓慢却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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