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

墙角的腊梅尚未卸去残妆,柳枝已悄悄染上新翠。我总觉着立春是树梢打了个哈欠——那些蜷缩的芽苞忽然舒展开身子,在某个雾气湿润的清晨,将攒了整个冬天的绿意抖落在风里。

老樟树最先举起翡翠酒盏。嫩叶踮着脚尖去够檐角的冰棱,融化的水珠坠下来,正巧落进青石板上醒着的旧年爆竹红。邻家阿嬷扫去门前的碎屑,把晒好的腊肠换作笋干,竹匾里晒着的陈皮渐次被明前茶取代。春就是这样踩着节令的韵脚,将万物都谱成平仄相生的诗行。

"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归乡的游子却在这时收拾起鼓囊囊的乡愁。火车站台总落着沾衣不湿的杏花雨,母亲塞进行李箱的艾草青团还带着余温。铝合金栏杆外,梧桐新叶在风里挥动绢帕,直到绿皮火车呜咽着驶向远方,那些颤抖的叶影还在钢轨上徘徊不去。

最不忍看玉兰辞树。那些裹着绒毛的花苞原是立了一树白鸽,却在某个清晨齐齐振翅,将羽翼铺成满地素笺。清洁工扫去落花时,总听见枝头新发的嫩叶在啜泣。可不过旬日,青杏已有小指节大,在日渐丰盈的叶影间捉迷藏,把青梅往事说给路过的云雀听。

母亲河畔的芦苇开始拔节。去年折柳相送的地方,今春又爆出鹅黄的眉眼。渔人解开缆绳时,惊起数点早莺,扑棱棱掠过正在试水的柳枝——那新绿的发梢已能蘸着涟漪写字,把"碧玉妆成一树高"写成水面的涟漪,一圈圈荡向对岸的青山。

我常在薄暮时分看见迁徙的鸟群。它们掠过城市天际线时,钢铁森林的棱角正被茸茸新绿柔化。写字楼玻璃幕墙映着晚霞,却也在缝隙里藏了几茎野草。这是春天最温柔的悖论:当我们为抽芽的欣喜落泪时,飘落肩头的花瓣已在预告别离。就像《楚辞》里说的:"春与秋其代序",生长与消逝本是同根而生的双生藤蔓,在二十四番花信风里,将人间编织成既荣且枯的锦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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