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释白丁邀我下乡,去石阡聚凤乡一个叫各旧村的地方,他在那里扶贫。按照机构要求,每个周六他与同事都会去那里一趟。于扶贫的事我不了解,自然有点好奇,便答应下了此行。但看到的工作内容却很无聊,开车几十里,中途还走了一段安江高速,缴了20元的过路费,最后就是把一位老头的照片贴在一块牌子上。牌子A4纸大小,挂在应该是照片上老头家的堂屋外面木板墙上。上面左右有两张照片,右边是朋友释白丁,另一张就是那位被称为贫困户的老头。释白丁下面有文字注明他是扶贫责任人,老头下面则注明这是一名贫困户。
办这件无聊事前,我们在一户农家小坐了一会。农舍是很简陋的两间平房,男主人模样粗野,身体强壮,身边有一个一岁左右的男孩,手中抓着一块蓝色的塑料片不停地啃,未见女主人。之所以在他们家停顿,是因为这里有一块水泥院坝。释白丁把车停在那里,跟男主人打招呼。这个男人正忙里忙外,释白丁多事,主动提出要在他家坐一会。男人便从屋子里取了几张塑料小凳放在门口的坎子上,示意我们坐。这坎子用不规整的石头胡乱砌成,齐腿高,我上不去,就站在院子里晒着。男主人邀了几次上去坐,我用拐杖示意我不方便。
接下来的闲聊中得知这个男人前几年养过羊,但是他老母亲过世的时候没有顾得上照料,死了100头,后来陆陆续续又死了50多头。现在他只养鸡。我看了看他家面前的山坡,估计他的鸡就是放养在坡上的树林里,这样的鸡在城里是很难买到的,我开始盘算是不是要买一只带走。问他养了多少,他说没有多少,只是养来自己吃。
“我去撒点包谷籽,那些鸡都会过来。”
他站起来,准备下坎去取食料。孩子见父亲离去,裂开嘴巴,然后哭。他一把抓着孩子的一只细胳膊将他拧起来走下坎子。孩子孱弱,被父亲拧着活像他手中的一只鸡。一会孩子在院子的乱石堆里又一次摔倒,他走过去,也是这样把他拧起来放在别处,然后走开。
走了几步是一间简陋的平房,房子底下架空。他朝下面撒了一把玉米籽,没有多久下面出现一阵叽叽喳喳的喧闹。大约有十多只鸡过来抢食。
他跟释白丁嘀咕几句,去到另一间房子。释白丁说他要煮鸡蛋给我们吃。
“鸡蛋肯定好吃。”释白丁说,我也期待。这种放养的鸡产下的蛋肯定很好。
他开始一阵忙碌,先把孩子拧上坎子,将凳子移进屋,唤我们进去坐。外面太阳实在太晒,我寻了另一处方便的地方上了坎子,也进了屋。
屋子里自然很乱而且脏,没有看见女主人,这幅景象我完全可以理解。我在靠墙角的床上坐下来,旁边的桌子上胡乱堆满各种东西,释白丁眼睛一亮,走过去在拿起一本没有封面的书。他看了几眼,惊叹:
“哟,他在看物权法呢!”
粗野男人进来,释白丁似乎对他居然看书这件事很好奇:
“你在看物权法?”
男人哼了哼,没有作答。忙着给我们沏好茶,又踅了出去。
我们在屋里闲聊,议论他的家庭的可能情况,他又进来坐定。
“鸡蛋已经煮下了。”他说。
我端详他的样子,猜想他的年龄。他的孩子很小,而他的年龄看上去应该不止20几岁的样子。我一时判断不出。于是我问孩子多大,他说13个月。
“你多大年纪了?”
“43!”
我们面面相觑,询问他的婚姻。释白丁说:
“那你起码40岁才结婚哦。”
他没有否认。
“我蹲了15年的牢!”沉默半晌,他突然说。
“怎么回事?”我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10几岁的时候,在广东,跟人打架 ,判了15年。”
“不止是打架吧,你是不是把人杀了?”
我们中有人问。
他有点尴尬,嗫嚅着说了一句话,没有听清楚。
所有的疑问——他接近中年的相貌、拧孩子透露出来的粗野、强壮的身体、看上去不年轻孩子却很小……这一切似乎一下子有了解释。
而我却充满了对这个男人的同情。这是怎样的人生,十几岁就开始了长达15牢狱生涯,于是时间似乎停止就如在梦境中沉睡,这漫长的15年未给他的人生增添任何内容,当梦醒来,青春不再,人已中年!
他指着门口对面的山坡:
“这片山林是我家承包的,以前长满了树子,村里在我蹲监狱的时候把这些树子砍了大半,为这个我把村支书打了一顿……”
“你可以告状了啊,打官司!”
“告了啊,我在余庆请了律师,但是他们不敢接我的案子。我跑到铜仁去上访,石阡这边派了4个人把我抓回来了。”
“在哪里抓你的?”我问。
“就在铜仁信访局,4个人过来说给我解决问题,哄了我上车,车开动后我明白过来他们其实是来抓我的,就拉开车门跳下车。他们追我,我身上带了一把小刀,把其中一个人的捅了一刀。”他说着,手指在腰上比划了一下,“最后被抓回石阡,又蹲了一年牢!”
“又蹲了一年?”我问,想确定一下。
“嗯!”
“他们最后多少赔了点你家的损失吗?”我问。
“没有啊!我到现在一分钱都没有拿到……出来后,老子气不过,就把村支书揍了一顿。说真的,我并不是真想要这笔钱,我宁愿把应该赔我的钱全部拿来打官司。老子就是想出这口恶气!……”
众人一时无语。他出去,不一会端了几个煮好的鸡蛋来。果然味道很好……